傍晚本想去霁颜宫见芷寒,这两年我很想她,也很想元沂。霁颜宫与簌渊宫离得颇远,好在也没什么可急的,散着步过去。到了霁颜宫门口,瞧见宫门处几个宫人都是御前的熟人,挑了挑眉头便往回走:陛下在,我们改日来。
本就不想见他,更不想让芷寒觉得尴尬。
却被一声喝住:晏然!我停住脚,回过身来平静见礼:陛下安。
谁知他这个时候正巧出来。
他看了看我:来找芷寒?
我颌首:是。
进去就是了,何必这样躲着朕。他沉着脸,目不转睛地看着我,朕不会再让你走,你这个样子要到什么时候。
臣妾知道陛下不会再让臣妾走。我抿唇笑着,垂首回道,臣妾大约一直都会是这个样子,陛下看烦了不要再看就是了。
静默一瞬,他挥手命宫人们退下,凝睇我须臾,定定问道:你认真的?
不然呢?我笑了一笑,若说起来,这也事关臣妾一世荣宠,臣妾岂会拿这样的事开玩笑。
晏然……他吁出一口气,语犹平静道,你要知道,当初朕费了多大工夫才保住你的命,朝臣、母后,那是朕软硬兼施才压下去的。
是,臣妾知道,多谢陛下。我施施然一福,直起身又说,昔日臣妾求陛下不要将臣妾打入冷宫,是不曾想过还有贬为奴婢这一招……陛下,您觉得这于臣妾而言比打入冷宫来得舒服么?
朕知道没有,所以朕安排了你兄长去救你!他有些急,朕已同你说过了,你还要朕怎样?
臣妾什么也不要,臣妾也同陛下说过了。我抬头,只觉眸中掀不起半点对他的感情,臣妾是不曾在旧宫吃过苦,但陛下知道接旨那天,臣妾是怎样的苦么?这样的苦,足足在心里压了两年。他眼底闪过一抹我读不懂的情绪,转瞬即逝。我在这份情绪下怔了一怔,缓和了心神续道,臣妾自知有罪,不求陛下原谅,但臣妾想着陛下好歹许过臣妾一世安宁、又有十三年的情分在……何至于连最后一面也不见臣妾!
晏然你……他猛地握住我的双肩,手上很是用了些力,我只觉肩上一阵痛,他目光有力地直射向我,一字字道,朕不见你是怕给你再惹麻烦!你当真不懂么!
陛下总有自己的理由。我挣开他的手,退开两步,双手相叠着低垂,低低又道,说道理是最容易的,但陛下……臣妾的心也是肉长的,禁不起这样的折腾之后再用道理弥补。我抬了抬眼,觉得心中愈发无力,轻阖上眼不再看他,继续说道,陛下,臣妾得宠就会遭人嫉恨,从前遭人嫉恨时,臣妾害过人,不能保证日后就不会……如此,臣妾总是危险的。陛下您有许许多多的嫔妃,可阿眉只有臣妾一个母亲,陛下就当是为了阿眉,让臣妾平安度日吧。
晏然……他上前一步,想要再说什么,我又退开一步与他保持着不变的距离:这两年臣妾不在,陛下不也万事皆好?臣妾不在还有芷寒,她与臣妾六分的相像,性子远比臣妾来得好。
朕没碰过芷寒!他狠狠道。我一愣,不觉噤了声,他又道,朕一次也没碰过她,当年答应你的事朕没有忘,你别吃这没边的醋!
吃醋?我颌了颌首:陛下便当臣妾是在吃醋吧。总之为了自己这颗心也好、为了阿眉的平安也罢,陛下的宠爱臣妾当真受不起。陛下若真想对臣妾好,就多疼一疼阿眉……她出生在宫外,臣妾无力为她挡开那些个流言蜚语,只得求陛下做主。
我与他的交谈愈发地客套,起初是刻意的,后来似是习惯了如此。他端详我半晌,点头道:知道了。
多谢陛下。我垂首一福,臣妾会多和阿眉讲一讲,让她不要太和陛下生分了。臣妾告退。
我倒退了两步,转过身去离开,他又在身后唤了我一声,迟疑着道:朕就再问一句话……
我驻足:陛下请说。
所以……他思忖着问我,你如此恨朕,当真不是因为朕当初废了你,而是因为朕没去见你?
听他的口气,似乎觉得这个想法很荒唐。我轻轻一叹:若无如今的重逢,当初陛下的不见,就是连最后一面也不肯见,臣妾不该在意么?
我与他,到底是截然不同的想法。
怡然在晚上睡前时来明玉殿找我,毫不顾规矩地往榻上一坐便打起了哈欠,侧躺下去道:姐姐吩咐她们给备张小榻吧,我懒得走了。
我信步走过去死拽着她的手要拉她起来:你个做宫正女官的这么没规矩,还不教坏了阖宫宫人。得了得了,本宫给你备榻还不行,你赶紧起来。
她坐起来,看着我,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:那好,今儿个咱们姐妹俩促膝长谈。
……我挑一挑眉头,你不是困得懒得走了?
她双手一叉纤腰道:眼瞧着充容娘娘不困,做女官的哪有先睡的道理?
说不过她,翻了翻眼睛将她从榻上推下去,吩咐宫人在不远的地方又给她置了个榻——就知添也白添,我刚吹熄了灯躺下,就听见她下了榻,蹭到我这边来:姐姐给我让个地方。
蹬鼻子上脸?我一壁让开一壁道,明天非找陛下告你一状不可。
她无所谓:姐姐肯主动跟陛下说话也成啊。
……黑灯瞎火中我犹是瞪了她一眼,她道:姐姐你到底为什么这么跟陛下僵着?
我反问她:我不是跟你说过了?
是,是说过。可姐姐每次的理由都不太一样。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来在我面前掰着手指头数着,受封之前,姐姐是说因为想让自己过得平静;今儿个,先说是因为陛下没见姐姐最后一面伤了姐姐的心,后来又说是为了齐眉帝姬……姐姐,你到底有多少个理由来搪塞陛下?
我一时无言,她又默默道:你到底寻了多少个理由来说服你自己?
我一直是在找理由说服我自己么?我心中微愕,俄而缓缓对她说:怡然……算我求你,你别替陛下说话了,行不行?
姐姐你不能无宠,为了帝姬……她认真说。我摇一摇头:你看这些年顺充华过得怎么样?
她没有开口,我道:一直不得宠,却也过得不错,更没委屈了永定帝姬——我觉得这样就很好,我得不得宠都无碍,总归我知道阿眉不会受委屈就足够了。
那……她思索一番,再度追问我,那姐姐的心思到底是怎样的?那一堆理由究竟哪一条是真的?
都是真的。我轻一喟,正是因为我有这样许许多多的原因,才不能再接受他的宠爱,于情于理都不行。也许我确实是在寻借口说服自己,但这有什么错?我会想说服自己,便是因为我心里明白他的宠爱我受不起。
那是添在蜂蜜里的鸩毒,可以甜到人头晕目眩,然后死得七窍流血、面目全非。我早已知道为了一时的圣宠、一时的荣耀并不值得,却又渴望那一份真情、那一份珍惜。
我已经被毒死了一次。现在有了阿眉,我无论如何不能再死一次。
姐姐真要和陛下这么僵一辈子下去么?怡然问我,慨然道,一辈子啊……想想都可怕得很。
你觉得可怕,是因为你的心没死过。但凡心死过了,就觉不出什么更可怕的事了。几日之内,挚友反目、姐妹背叛,然后在再未与他见面的情况下遭废黜……纵使今时今日我知道了他当时的谨慎,但一颗死去的心到底是回不去了。
对了……你知不知道婉然究竟为何没事?我问她。这件事越想,我心中的疑惑就越深。实在太奇怪了,宫中总有主位获罪牵连宫人的事,倒鲜少听说能有这样的得力助手毫发无伤地逃过的,婉然大约也算前无古人。
不知……怡然摇了摇头,不快地嘟囔道,我还觉得奇怪呢,不仅没事,还跟着静妃愈发地风光。也不知陛下怎么想的,容不下姐姐反倒容得下她……她猛地停了话,顿了一顿,又说,其实……陛下也没容不下姐姐,陛下真的没计较那些事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