惊蛰和谷雨站在两旁,俱是低着头,仿若不存在似的。桌前,沈妙在倒酒。酒是鲁酒,色若琥珀,闻起来有股清香。这酒倒不醉人,只要酒量不是太差,少饮些许也不会有事。沈妙倒了两盅,她倒酒的姿势十分优美,手指抓着酒壶的壶柄,晶莹的酒水倒进小巧的玉盅中,声音竟也十分悦耳。裴琅眼睁睁的见着沈妙将一盅酒推到他面前,笑道:先生请用。沈妙,裴琅直呼其名,面色从一进来都没有缓和过,他道:你到底想干什么?裴先生竟如此心急,不用美酒就论美人,是不是有些牛嚼牡丹?沈妙好整以暇的看着他。裴琅被她的话说的一滞。他在广文堂已经呆了数年,自来遇到的人都对他恭敬有加,哪怕是最顽劣的学生,也不会用这样轻佻的语气对他说话。若是别人就罢了,偏偏对的是沈妙,裴琅总觉得,沈妙并非轻佻之人,这般说话,却让他有些摸不清对方的底细。见裴琅迟迟不说话,沈妙便轻轻笑起来。她道:与裴先生开个玩笑罢了,裴先生怎么这样紧张?她说这话的时候,眼眸清澈,眼神却似乎带些促狭,分明是纯真的少女模样,一瞬间竟有种不自知的妩媚风情,裴琅目光微微一顿。这酒是鲁酒,沈妙端起酒盅,冲裴琅遥遥一举,裴琅倏然变色,沈妙却像是没注意到他的神色一般,自顾自的慢声道:齐鲁之地,酿的酒也是琥珀色,快活楼中的鲁酒想必也是托人从齐鲁运过来的。裴琅看着她,忽的端起桌上的酒盅,将杯中酒一饮而尽。这酒不醉人,沈妙言笑晏晏:否则旁人看了,还以为裴先生是个酒坛子。她语气娇俏,说的话却让裴琅手心微润,她道:说起来,鲁地人便擅饮酒,饮酒多用坛子,裴先生方才那样,却有些像是鲁人了。裴琅抿着唇不说话,温润的眉眼却有些扭曲起来。沈妙一手支着脸颊,她饮酒微微上脸,哪怕并未醉人,面上也带了浅浅红霞,再微微眯眼的时候,看着竟如海棠春睡,却又因为扮着男装,清爽俏丽外,别样风情顿生。她道:我想起十几年前,鲁地的一位知府,好似也姓裴。不晓得的,还以为裴先生与那人是一家。裴琅一下子把酒盅蹲在桌子上,与此同时,莫擎虎目一瞪,右手边按上了腰中的佩剑。可惜那裴知府当时因卷入前朝一桩陈年旧事,被陛下斩了全家。阖府上下,男儿皆被处死,女儿流放充为官妓。沈妙笑的有些止不住:听闻裴知府还有一双出色儿女,尚且年幼,却也死在这场风波之中。裴琅的嘴唇有些微微发抖,他一字一句的问:你到底是什么人?嘘。沈妙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语气,自顾自的又饮了一盅酒,雪白脸蛋上红霞顿生,她道:其实我还有幸听闻了一桩秘事,看在裴先生也姓裴的份上,不妨就与裴先生分享。那裴知府本有能力送一双儿女逃出生天,免于灾祸。可惜官差追的紧,便只能保下一人,于是……。裴知府保下了自己的儿子,女儿却被官差捉走。她惋惜的摇头:官差都如狼似虎,对于罪臣家眷从来都不会手下留情,那小姑娘被人捉住,岂有好下场的道理。沈妙感叹:要我说,那裴知府明知女儿落入虎口必然生不如死,却还是将女儿推了出去,未免有些无情。裴琅闭了闭眼,面上显出痛苦之色。裴先生如此感怀,想来是感同身受。沈妙托腮笑盈盈的瞧着他:不过想来这和裴先生都没什么关系,因为裴先生并非鲁地人,裴先生可是自来就生在定京城的商户。说起这些,不过是因为这鲁酒醉人,一时感怀罢了。裴琅面上的温和之色倏然不见,取而代之的,却是nongnong的警惕和防备,他道:这是沈将军的意思?沈妙摇头。我父亲疼爱我,给了我一处绣坊,绣坊缺了个绣娘。沈妙拖长声音:听闻十多年前裴知府的大女儿,从小就会双面绣。可巧了,这位宝香楼的流萤姑娘也会双面绣。我便想,都是沦落风尘,又都会双面绣,指不定流萤姑娘和那位被推出其的罪臣小姐有几分渊源。我呢,就动了几分恻隐之心,解救她出风尘。沈妙瞧着裴琅,开口道:裴先生,你觉得学生这样做对是不对?她自言学生,满头青丝也都包裹在男子样式的官帽中,笑盈盈看过来的模样,很有几分如玉少年郎的风采。可是这清澈的双眸中,隐藏的深深底细和心意,却让人看不透也猜不着。这故作娇俏的灵动里,却是将宦海中臣子间笑里藏刀的那一套发挥的淋漓尽致。与她打交道,仿佛悬崖走钢丝,话中藏话,敌友难清。裴琅侧头:你以为如何?沈妙笑起来,她笑的纯粹,似乎真的只是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而高兴。她道:我以为甚好。便是那位裴知府的儿子知晓了jiejie的下落,亲自来为jiejie赎身,只怕以裴姑娘的对当年裴知府的怨和本身的心气儿,也不会愿意的。反而会糟蹋自己的一生。裴琅没有说话。世上有些人,本是玉,混在石头堆里久了,也就成了石头。可有些人,心气儿藏在骨头里,便是将人碾碎了磨成渣,骨子里的傲气都不会变动一分。听闻那裴知府虽说是犯了罪,当初却也是个傲气之人,想来教出的一双儿女不遑多让。你说,沈妙看向裴琅:那姑娘宁愿是以沦落风尘的贵女身份活着,还是以青楼名伶洗净铅华的身份活着?说了这么多,裴琅冷笑一声:你想我做什么?裴先生聪明过人,我就知道瞒不过你。见微知著,闻弦歌而知雅意,说的就是如此。沈妙毫不吝啬的将裴琅恭维了一番,才道:裴先生身负妙才,胸有经纬,为何不入仕?沈妙!裴琅突然高声喝道,不知沈妙那一句戳到了他的痛楚,他一下子激动起来,连惊蛰和谷雨也为之侧目。裴琅怒道:你休想!裴先生莫要心急,不妨心平气和的听我先说说。沈妙笑道:许是裴先生被我方才那个故事吓到了。觉得这官场之上,一不小心便会连累阖府上下,凶险多舛,加之入仕后,大抵没有现在做个逍遥先生来的自在。裴琅面色逐渐恢复淡然,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清高温润的先生模样。可是先生现在却孑然一身,既无眷侣,也无家人,不必担忧连累。况且……这世上,站得高看得远,站得高,也能做的多。想要庇护能庇护的人,光凭个白身的先生可不够。先生固然能桃李满天下,可是……沈妙气定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