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、七年之痒
>>>瞿素玲面相看着柔和,行事利索不拖沓,领着这对时髦的年轻夫妻进入咨询室,将基础调查问卷递给二人后,对话长驱直入:谈谈你们遇到的问题?出于多年的职业习惯,她开始不动声色观察来访者的肢体语言。童婳将问卷接过,随手给陆焰分了张,自顾自拿起水性笔填写问卷,我没什么问题,你问他。陆焰将问卷放至童婳手边,双手抱臂坐到沙发,顶着漠然且疏离的俊脸,模样无动于衷,似乎笃定旁人会帮他填写。事实也是如此,女方接收到男士的眼神暗示,尽管满脸不情愿,仍死瞪着双目将男方的基础问卷填好。瞿素玲对怒形于色的女孩心生好感,嘴边含笑:冒昧问一下,你们结婚几年了?童婳神情相对轻松,手肘懒懒杵在沙发边,单手握拳抵在下巴,七年。瞿素玲快速浏览一遍问卷,目光朝更容易敞开心扉的女方看去,所以婳婳,你们前来咨询的目的是?他让我来的,大概是吃饱了撑的闲着没事干。她邪邪笑了声,不经意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,乖巧中透露一丝俏皮。瞿素玲敏锐抓住了答案,那我可不可以理解为,在你这里,目前的婚姻是没有问题的?童婳眨了次漫长的眼睛,似乎在思考什么,等不到陆焰的发言,她话锋突然一转,是我决定要离婚。瞿素玲抬了抬眼,接收到女方的眼神暗示,于是将男方暂时请出咨询室,下巴轻抬,示意她继续。童婳是个自来熟,今天也不例外。连续两小时,她将心里的苦水源源不断地倒给咨询老师,讲到动情之处,细细的眉头痛苦地蹙起,眼角淌下几行泪。她捏着纸巾:无论是四年校园恋爱,还是这七年婚姻,我对他已经是仁至义尽。老师,你知道吗?我无条件支持他的事业,他却对我的工作嗤之以鼻。他因为工作需要常年不在家,是我把家管理得井井有条。结婚前几年,他每月才回一次家,哪次不是我风雨无阻地开车去机场接他?哪次我没有半夜两三点起来给他做宵夜?他不喜欢社交,我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维持关系,费尽心思讨好他的家人和朋友。可他呢,看不到我的付出,无视我的存在,谈到这,她冷不丁勾唇一笑,清亮的双眼慢慢透出一丝哀怜,还喜欢我jiejie,亲jiejie。听到这,瞿素玲惊讶地稍稍抬眉。在女方的自我剖析里,疲惫是出现频率最高的词语。她对这段婚姻以及冷淡的伴侣感到疲倦,这份无法克制的疲倦逐渐延伸至生活周遭,原本多次多彩的生活逐渐变得无聊,以至于整日无所事事,老师,你能理解我吗?童婳低声补充:当我每次讲述内心的痛苦时,他们却觉得我太闲了。他们指的是?亲戚,朋友,身边所有人。她上身略为舒展,唯独双腿蜷缩,语气淡然,我老公他们家是摇钱树,我爸七年前就告诫我,只有傻子才会放手。但是我真的太累了。案列不难分析,笔记本翻开的空白页,只留了几个关键字。望着在婚姻里爱意消耗殆尽的女孩,瞿素玲可以感同身受,听完她的最后陈述,默许般地点了点头。既然女方清楚问题的根源,作出的选择情有可原,瞿素玲细细思索了会儿,询问童婳,那你觉得他为什么不同意离婚?天蝎座报复心很重的。童婳咬牙切齿,我和他都是天蝎座。他在报复你?不。她紧抿着唇,半晌后长舒了口气,报复他爱的人。他们漫长且枯燥的婚姻,第三个人总是如影随形。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,童婳决定由自己来捅破这层窗户纸。这才有了一年多来,她吩咐曾经的小跟班李岑做这做那,只是童婳远远高估李岑的智商,一年多来只会享乐,半点忙没帮上。童婳盯着手指尖,眸光复杂,一段长时间的沉思过后,她将埋藏在最心底的回忆娓娓道来。大概在十年前,我和他在女生宿舍第一次见面。>>>生活遍布牢笼和陷阱,稍加不注意,容易摔得面目全非。童婳没料到,泛黄的秋叶初落,上天就给她安排了这么一份厚礼。新生开学季,十来平米的601宿舍同时挤满三家人,行李夸张地一路堆积到门外走廊,过路人需侧身才得以通过。宋子颜抱着水桶,小心翼翼踩过放在门口的粉色毛毯棉被和堆叠起来的箱箱收纳。她看向对床身形窈窕的长发女生,请问,这是你们的吗?作为有重度洁癖的大三学姐,二十岁的顾笑将乌黑长发盘至脑后,和父亲忙着打扫卫生,正将床板、木梯和书桌的污渍和灰尘擦拭干净,不留任何死角。听闻学妹的声音,她回过头摇了摇头,柔柔一笑,声音像水流一样顺滑,不是我的呢。好吧。宋子颜明显愣了愣。四号床不仅是背影杀手,温柔气质如沐春风,让人不忍说重话。她侧头望向另一位美人室友,犹豫着不敢上前。同龄女孩脸才巴掌大,五官小巧精致,长腿细腰,皮肤前所未见的白皙细腻,周身仿佛环绕着一层白白的柔光,尤其吸睛。宋子颜被迷的晕头转向,同样是女的,相形见绌之下,不忘在心底为自身悲伤地叹了口气。她今个算是捅了美女窝了。童溪来不及顾及其他人,关注全在母亲身上,仔细搀扶着为她铺床铺,套被套的杨慧下床,口气略微无奈,妈,这些事我可以自己做的。没关系的,一年就这一次。杨慧忙活之际,抬眼瞧了瞧其他床的布置,要不要搭床帘?遮光,晚上会睡得好些。待会下去买,给陆焰也准备一份。热水壶也准备一个,江北冬天来的早,晚上太冷可以泡泡脚再睡。杨慧来到储物柜侧身蹲下,位置实在拥挤,膝盖磕到玻璃收纳盒的尖角,欸,这是谁的东西挡住我们的柜子了,好香,香水还是沐浴露?不太清楚,宋子颜走到门口旁围观,不是你们的吗?杨慧摇摇头,我们从酒店过来的,就一个行李箱和一个包。宋子颜自行得出结论,那应该是一号床的。人未到,东西先到,大概率是本地人。她的猜测没有错。此时此刻,江北女孩童婳正爬着六层楼梯提大包小包购物袋回到宿舍。未见其人,先闻其声,外观闪耀扎眼的崭新高跟鞋踩在地板,发出的咯噔咯噔清脆响声。她紧绷着双腿走向宿舍门口,卸下手中购物袋,将手里的女士翻盖手机啪嗒一声合紧,对上宿舍里几对不约而同看向她的眼睛。女孩从从容容取下装饰平光眼镜,嘴角大方上扬,甜而不腻的声音打破了这份突如其来的安静。你们好呀。你们是我的新室友吧?我叫童婳,大家可以叫我婳婳,或者小婳。童婳穿过空隙来到自个桌前,换下硌了一天脚的高跟鞋,顿时松了口气,再次跟大人打招呼,叔叔阿姨,你们好。注意到隔壁床长发飘飘的顾笑,童婳盯着她有一会儿,突然由衷地哇了声,上前搭话,你长得好漂亮,你叫什么名字,哪里人,和我一个专业吗?童婳的出现,自来熟的本质,无疑让原本平静,略带着陌生客气的宿舍迅速热络。这份热络只维持了不到两分钟。当她转过身,注意到门口角落愣住的母女二人,熟悉却陌生的感觉,尘封的记忆无法克制地袭来。时间在这一刻的对视,恍若静止。婳婳?杨慧看着眼前的人,难以置信以至于忘了呼吸,冰凉的手脚如同橡皮似的迅速疲软,是你吗,婳婳?童婳表情波澜不惊,思考几秒后,尖厉的指甲无声息地掐进皮rou。生活果真在她脚底下挖了个深坑,无处可逃。真的是你吗?哪怕还未确认,杨慧仍然瞬间模糊了眼睛,双腿克制不住地颤抖着向前走去。童婳无疑是等比例长大,圆乎乎的脸儿,不过身形抽了条,打扮精致惹眼,特有的嗓音和娇气的说话方式,以及小步子走路姿势,很多地方依稀能看出儿时的影子。童婳极其不自然的嗯了声。母亲的角色在她七岁以后的生活里是彻底缺席的。她时常不想拥有七岁前的记忆,只想希望像玩电脑的扫雷般,要么一键消除,要么,彻底爆炸。童婳踩着平底拖鞋站起来,不曾想一米六八的她比母亲还矮一点,更别提和童溪比。她盯着如今已全然陌生的二人,一时无言。她笑了笑,笑容不带一丝感情,是我。也不是没有感情。那个下午,她体会到了什么叫尴尬。尴尬地听完杨慧反复提及的儿时记忆,以及妇人目含热泪地讲述这十年来她们母女两人回到北疆,又因迫于生计,不得不三年前,带着童溪前往海外工作,讨生活的无奈选择。爸爸呢?杨慧和两女儿移步到宿舍走道,远离楼梯口的安静区域,见童婳心不在焉,于是柔声吸引她的注意力,没有陪你来开学吗?他挺忙的,没时间。还像小时候那样忙?嗯。杨慧目不转睛盯着小女儿,每个字说的小心翼翼,你现在过得怎么样?挺好的。童婳漫不经心地敷衍着,扶着栏杆向教学楼向下望,每个人如蝼蚁一般小小移动着。你和爸爸现在住在哪呢?两年前在恒新区买了房子,住那。在江北,恒新区地处山脚远离峪海,属于邻郊富人区,童向烽念念不忘的能让他脱离渔民身份,彰显阶级地位的地界,如今能买得起,生活水平想必早已不同以往。那就好,杨慧些许宽心,紧接着追问,那之前呢?在峪海老家吗?她慢慢垂下眼帘,语气中似含万分遗憾,mama回峪海的家找了好几次都不见你呢。听到这里,童婳已经有些心不在焉。为了躲债,她跟着老头辗转住过数不清的地方。要认真细数,三天三夜也讲不完。先不说了,我还有东西要整理。她心生无趣,找了个由头转身离去。你们姐妹俩还没……杨慧紧跟着童婳的步伐,身侧的童溪将她胳膊拉了回去,懂事的大女儿提醒着,要给meimei留些空间,毕竟来日方长。杨慧这才肯作罢,眼泪禁不住又潸然落下。在陆焰尚未提着新水壶和床帘出现在宿舍门口前,童婳并不打算跟他们去吃午餐。男生出现在门框那刻,所有人眼睛为之一亮,童婳也不例外,细长的眼睛变得灵动且有神。童溪接过东西,小声道,太麻烦你了。童婳敏锐观察这一切,然后将目光投向男生,他是?杨慧始终注意着小女儿童婳,立刻解答了她的问题,童溪的朋友,一起长大的,也和你们一样就读这个学校,就住在对面六栋。陆焰,和我们去吃饭吧。杨慧趁机扶着小女儿肩膀,这是我小女儿,童溪的亲meimei,待会儿她也和我们一起去吃饭。末了,她低下腰身看着童婳,再次询问她的意见,好吗?童婳抿了抿嘴,细长的眼睛微微眯着,初次露出标志性的、人畜无害的笑容。好的呀,正好我也饿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