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98我笑了起来。我的笑声越来越大,我笑弯了腰,也笑出了泪,我笑自己,也笑小唯。我笑我们被命运反复捉弄的人生。我笑的喘不过气。也痛的喘不过气。夫人……我转过头,尤朝一脸担忧地看着我。我摆了摆手,示意我没事。小西,你还好吗?桦姨怎么哭了?手机又回到了李夕的手里。我止住了笑。夕姐,可以请你再帮我安排一次催眠吗?我对着卫星电话请求道,我希望……越快越好。499飞机在R国时间下午十五点抵达利兹机场。利兹是R国的旧都,在R国改为共和制后,首都也迁往了别处,但利兹仍然是R国的文化艺术中心。来接我的是冯竟。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R国的,但与跟在我身后时不时嘟囔我几句的尤朝相比,这次的他明显比上次葬礼时宽容的多。车队停在贵宾楼出口。天色阴沉,飘着鹅毛大雪,就像很多年前我第一次来到R国时一样。我坐上了车。随后向未知的方向驶去。副驾驶座的冯竟转过头,一边递来新手机,一边问我在飞机上休息得怎么样。我点了点头,刚要接过手机,就听冯竟道:刚才收到医院的消息,先生……很不好,那边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,您……要做好心理准备。我的手停在了半空。我垂下了眼睛。他其实可以等一等我的。李夕已经答应了我,很快就会有人对我进行催眠,很快我就能找到当年的线索,找到那两个缠绕我们近半生的梦魇。到了那个时候,我想。至少……他可以不那么遗憾。501车队一路疾驰,及至傍晚,我们终于到达利兹附近某座山的山脚下。这座山是先生前几年买下的,后来在山顶建了别墅,去年年底完的工……我盯着手机屏幕。还是一片漆黑。还好。至少到目前为止,医院还没有新的消息传来。夫人?我猛地抬起头,紧张地看向冯竟。为什么要突然叫我?是不是医院传来新消息了?然而冯竟却只是微微一笑,随后向窗外看去,别墅就在那边。原来他是在向我介绍别墅。我抬起头,向外望去。天色渐暗,大雪纷飞,隐约可见山顶别墅的轮廓——华灯初上,璀璨夺目,远远看去,仿佛一座隐于世间的水晶宫殿。我在山上建了一座房子,到时候我带你去看,好不好?李唯的声音在背后响起。我没有回头,我知道他在等我一个答案。但我只是注视着那座山顶别墅,我的视线穿过大雪,穿过别墅,穿过山谷,也穿过了半个地球。我回到了R国,回到了帝大第一附院,站在那间重症监护室的病床前。李唯就躺在病床上。ECMO正源源不断地从他体内引出鲜血,再重新注回他的体内。已经到了弥留的时候。氧气面罩下忽明忽暗,却又像感受到什么般,他慢慢睁开了眼睛。烟色涣散,他的眼睛失了焦,已然看不清了,可他还是执拗地在空气里找寻着什么。他找了一遍又一遍。直到……看向了我。西……他开了口。仅仅是念出这个字,就让他弯起了眼睛,仿佛这就是他此生最开心的事,……西。他向我伸出了手。我退后一步,避开了它。于是他的手就这样悬在了半空。在我想明白之前,我们不该再执子之手了。为什么……要骗我?我轻声问道。我想不明白,李唯。就算你告诉我从前的事,我也不会对你怎样的。所以我百思不得其解,你为什么……要骗我?而又为什么……你骗了我,却也什么都没有得到?对、对不起……他只剩下了气音。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再解释了。此时此刻,他也只能道歉了。原谅我……好不好?他看着我,眼里满是濒死的哀求。我看着他。他是快要死的人了,也许我应该原谅他。然而。我还是缓慢地、坚定地摇了摇头。不好。李唯。一点都不好。他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。一定很委屈吧?小唯。哪怕你受了这样大的罪,身为凶手的我,竟然还是不能原谅你。是的。小唯。不是你死了,我就要理所当然地原谅你。你可以死,我也可以偿命,但我绝不原谅你。你骗了我,让我成为了世人眼里的疯子,而你也困在了过去,沦为了不明真相的蠢货。这才是真真正正的亲者痛而仇者快。我绝不原谅这样的你,哪怕你现在就此死去,我也绝不原谅这样的你。我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,那团凝滞的烟色终于开始破碎。由内到外,渐次晕开。他没有听到我的原谅。大量的血从口中涌出,很快溢满了氧气面罩,刺耳的警报声响起,医护人员冲了进来。他的手落了下去。然后。心跳归零。502冯竟的手机响了起来。我回过神。是医院打来的电话,他们说李唯陷入了中度昏迷,凶多吉少。冯竟哽咽着挂了电话。我没有吭声,只看向窗外。天黑了。今晚没有月亮。雪还在下。503老爷车沿着盘山道上行,减震带依次亮起,仿佛倒计着的时间。巨幕般的大门缓缓开启,车子驶过庭院,在别墅正门前停下。管家和佣人们候在门口,不等我动作,就有佣人上前帮我拉开了车门。我在山顶别墅住了下来。冯竟限制了我的出行。尤朝告诉我这是为了我的安全——凤台目前正在向R国政府施压,只因李唯与现任的几个官员私交都很好,且我又有华国和R国的双重国籍,所以才没有被立即遣返。我听了,却只觉心下怅然。他总是这样,对我的好也好,对我的坏也罢,从来不跟我商量,也从来不告诉我,就像加入R国国籍的事,我本人竟也毫不知情。不过我的确没有出门的必要。大约李唯是为了退休后窝在别墅里当个老宅男,于是从SPA室到健身室,从影音室到游戏室,连着山下的马场和滑雪场,各种娱乐活动这里都应有尽有。只是这些也都与我无关了。除了跟小瑾通电话外,在剩下的时间里,我所做的,就是专心致志地等待一个人的到来。504郁女士,您好。来到R国的第三天,我终于见到了李夕帮我请来催眠的心理医生。他是R国人,棕发绿眼,相貌英俊,个子很高,华文说的很好。我叫Riz,目前就职于利兹大学认知神经科学研究所,是李夕的……前夫。前……夫?我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。在李家这么多年,我竟然连前大姐夫都没能认出来。这不是我们的问题,会客室内,飞碟壁炉烧的正旺,佣人们端来了茶水和点心,你没有见过我,我是R国人,李家一直不肯承认我,也不让我跟李夕回家。嗯……不让跟自家女儿结婚十几年的女婿回家,虽然听起来极其离谱,但考虑到那是老宅,又变得合情合理起来。当他们李家的女婿(儿媳)真是太不容易了。我们深以为然地干了手中的茶。在短暂的寒暄后,我们就进入了正题。李夕之前跟我说了你的情况,她说你是解离性失忆症,正在寻求催眠治疗……但我认为还是应该先跟你聊一聊……我想……尽快开始。我打断了Riz。没那么多时间了。李唯还生死未卜。我不想再聊一聊了,我只想尽快找到线索,然后尽快抓到那两个纵火犯。三十二年了,当年的所有人都还在等待这个答案。我不能再等下去了。然而听了我的话后,Riz却放下了手中的医疗档案,收起了笑容。郁女士,作为心理医生,我需要提醒您,催眠是治疗方法,不是破案手段,我是来治愈您的,不是来破案的,您是人,不是线索的容器,请您尊重自己,好吗?Riz的表情很严肃。他生气了。我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,不由得紧张起来,本能地就想道歉。然而,及至话到嘴边,不远处却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——那个……我转过头。在会客室的角落里,我看到了一个女人。她满身血污,不断搓着手,似乎生怕被我看不起,就刻意咧着嘴,讨好似的对我笑着,……你还记得我吗?我愣住了。我看着眼前这个一脸卑怯和讨好的女人。我想。我几乎快要认不出她来了。在这一刻,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愧疚。不是对某个人或者某些人的愧疚,而是我无比清晰地感到了……对她的愧疚。我曾经那样恨李唯没把我当人看。但其实……我也从来没把她当人看。在过去的很长时间,我只是把她当成了一个线索的容器,我找到了理由,因为李唯不告诉我,所以我只能依靠她,于是我逼着她沉溺于过去,找寻一个又一个线索,直到她精疲力竭,直到她心力交瘁。我害怕因为她不够努力而错过线索,我害怕因为她不够努力而对不起我爱的人——比如mama,比如小唯,比如小优。我是那样的努力,努力地去爱每一个我爱的人。可我却一直未发觉,原来在我爱的人里,总有一个人在缺席。那个人……叫郁西。她总是站在离我最远的角落,默默地看着我爱每个人,那里很黑,也很冷,我看不见她的表情,就默认她一直很开心。我以为她的脸上一直在笑嘻嘻。于是我很放心,继续为她加油打气。而她也点点头,对我说没关系。没关系。她想。再忍过这一次就好。以后总会有时间的,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,她可以与我面对面地坐下,好好聊一聊她和我错过的时光。到了那个时候,也许我们会大笑,也许我们会大哭,又也许——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,她满身血污,躲在角落里,看着早已认不出她的我,然后鼓起最后的勇气,搓着手,带着讨好的卑笑,上前轻声道,那个……你还记得我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