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。如愿乖乖点头。
玄明应声往外走,还没走到竹帘落下的阴影处,突然折返,屈膝矮身到和如愿等高的位置,在如愿茫然的目光里,抬手撩开她颊侧的发丝,拇指指腹轻柔地抚过那张微微泛红的脸。
他轻轻地说:抱歉。
然后他起身出去,独留一室长风,独留如愿呆坐在室内。
她仍沉浸在那一瞬间的对视中,仿佛在玄明瞳中看见了枝上桃花阶前春风,温柔地浸没她,让她几乎要误以为是候了一整个冬天的春来。
半晌,如愿蓦地抬手摸上先前被抚过的位置,摸到满指的烫红。
她低了低头,嘟囔:道什么歉啊,你又不姓独孤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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独孤行宁正在玩抓人游戏。
陪他玩的人是徐四海找来的,都和他年龄相仿,小内侍活泼伶俐,小宫女清秀可爱,个个都擅跑跳,吵得偌大的紫宸殿全是孩童的嬉笑声。独孤行宁混在中间,白绫蒙着眼睛,胡乱追着宫人跑,一会儿揪到内侍的袖角,一会儿抓到的又是宫女的花钗。
徐四海看看闹成一团的宫人,再看看被赶到门口守门的青袍内侍,暗道会变戏法有什么用,小孩子一天一变,论揣摩圣心,他才是第一。
他暗嗤一声,转回头,稍呵着腰,层层皱纹漾出个笑:陛下,好玩吗?
好玩!独孤行宁满头是汗,小脸红扑扑的,听音转向徐四海的方向,朕好久没这么玩过了,真好玩。辛苦你找人了。
陛下开心就好,能替陛下分忧,是臣的福分,也是这些宫人的福分。徐四海抛了个眼神过去,听到那些小宫人齐声称是,才亲手端了茶盏过去,陛下要不歇歇,喝口茶?
不喝不喝。独孤行宁摇头,随口说赏,匆忙反身往边上一推,正巧推到个小内侍,他笑起来,快跑快跑!朕还要玩!
小内侍应声,钻进骚动起来的宫人群里,一群孩子又闹起来,笑闹声直响到殿外。
徐四海心满意足地放下茶盏,正想给自己换盏茶润润喉咙,半开的殿门突然跌进个人,正是那会变戏法的青袍内侍,边跌跌撞撞地往里跑,边大喊着不好了。
徐四海张口欲骂,那内侍一个滑跪跌在独孤行宁面前:不好了,殿下来了!
能让他慌成这样的殿下,纵观天下也只有一人,徐四海后背僵硬,呵斥宫人的话还没出口,殿门被人推开,光洁的砖地上投出长长的人影。
独孤明夷一步步踏进紫宸殿内,视线扫过的宫人全膝盖一软匍匐下去,连徐四海都和青袍内侍跪在一起,在筛糠这一行业抖出哥俩好的架势。但独孤明夷看的不是他们,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尚且稚嫩的皇帝身上,而他眉眼间犹如新来了一场雪,烟云化作冰棱。
独孤行宁一把拽下蒙眼的白绫,露出一瞬间的欣喜:阿……他突然反应过来,脸色一变,抓白绫的手迅速背到身后,改口用封号称呼,豫王怎么来了?
独孤明夷向着他稍稍俯身:臣恭请陛下圣安。
朕、朕躬安。独孤行宁绞着白绫,显然不怎么安,到底为什么事进宫,都没让人通报……
若让人通报,恐怕臣也看不到陛下如此活跃的样子。陛下青春康健,臣心甚慰。
看奏章、看书习字、练刀,这些事都做完了才玩的!只玩了不到一刻钟!独孤行宁急起来,病急乱投医,一指徐四海,不信问他!朕真的做完了才玩的!
是是是,臣作证,陛下确实是偶然放松片刻。徐四海连连应声,没敢抬头看独孤明夷,且只玩了半刻钟多。
独孤明夷瞥了他一眼,另起话头:陛下今日回宫,是否路上见一女子因救孩童,失足冲撞,陛下罚其杖刑?
是有这么回事……怎么了?
因何罚她?
她冲撞朕啊。朕想着有损威仪,就罚她,但朕又念在她是为了救人,无心之失,就少罚了点。独孤行宁眼珠一转,又转到徐四海身上,本来徐四海还说要杖三十呢,还是朕减的。
徐四海霎时出了身冷汗,但他不敢辩驳,只缩着肩膀点头:是、是……
陛下可知杖刑伤及腰腿,需去医馆诊治,若是贫家子,或许付不出诊金;若是家中唯一的青壮力,且无家底,或许养伤期间,家中就要乞讨度日甚至于饿死。独孤明夷仍不看他,且陛下刚为万民祈福,街头无人,转眼就杖责救人失足的民女,杖责陛下为其祈福期盼平安顺遂的人,可能仅因此就可能断送一家人的性命,
他垂眼看着独孤行宁,陛下觉得对么?
独孤行宁抿抿嘴唇:朕……
若是宫人侍人冲撞,陛下罚其杖刑,臣绝无他言,因他们的职责即是服侍陛下,冲撞是他们的过错,但那女子不是。她的职责是爱她自己,爱她应爱的人,以税金奉养陛下。独孤明夷轻轻地说,陛下当爱天下人,但也当知天下人对您,应是敬而无爱。
……朕明白了。独孤行宁垂下头,另一只手也背到身后,一起纠扯着白绫,片刻后,他往独孤明夷的方向挪了两步,悄悄揪住他的袖口,你生气了?
没有。
独孤行宁不信,想了一会儿,忽然仰起头:那朕让你做夏试的主考官好不好?前两天礼部那老东西……
陛下慎言。独孤明夷打断他。
哦……就是那几个监察御史,上书弹劾你,我看和礼部的王尚书脱不了干系。那朕干脆让你做主考官,压他一头,打他的脸,好不好?独孤行宁轻晃着抓在手里的袖子,甜甜地笑,别生气嘛。
独孤明夷的指节动了动,终究没抚上那张甜笑着的脸,只从独孤行宁手中抽出袖子:好。
那就说定了!独孤行宁开心起来,随便揪了个小内侍,指挥他去中书省下旨,又转回来,你今天都进宫了,要留下来吃饭吗?朕现在就让人去尚食局……
不必。独孤明夷拒绝,再次恭谨地向着他弯腰,臣告退。
……好吧。独孤行宁自知拦不住,原本抓着他袖子的手也不知道怎么放,僵了片刻,抚在自己胸口,豫王慢走。
独孤明夷直起腰,背过身,走了两步,忽然止步:玩闹而已,陛下若是喜欢,多玩会儿也无妨。只是紫宸殿毕竟是内朝正殿,不可喧哗,还是在殿外玩为好;身边的宫人或许也该换一换了。
他顿了顿,轻声说,陛下身子康健,为此欢笑,臣很高兴。
独孤行宁一怔,来不及接话,独孤明夷已经出去了,只让他最后看见个挺直如松的背影,一如多年以前。
陛下……徐四海听出一身冷汗,膝行过来,袖上全是湿淋淋的汗渍,臣、臣也是为了讨陛下开心……</p> ', ' '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