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些事情，太过明白了，是一种痛苦。
江东二张在研讨的问题，其实在孙权和周瑜之间，也在探讨。
在得知了周瑜病情日益严重之后，孙权变得明显沉默了许多，并且也比较能听得进周瑜的话语了。
这一次孙权特意带了一件皮裘，前来送给周瑜。
『多谢主公。』周瑜倒也没有什么客气，将孙权送来的皮裘展开，铺在了腿上。
周瑜现在虽然说岁数不大，但是当下看起来却宛如一名老者。
长时间的咳嗽，使得周瑜身躯越发枯瘦。
肺部，不管是在中医理论，还是西医解剖上，都是人类最为重要的器官。虽然说不像是心脏或是脑部这样，稍微损害就难逃一死，但是肺部一旦出现问题，可能比其他脏器的病痛更让人痛苦。
心脏出问题，可能几分钟，或是几十分钟，就致命了，其他部位多数也是如此，但是肺部的疾病，特别是慢性的，亦或是隐患类的，一般都很能拖，将一个壮汉活生生拖成骷髅，将一个年轻人拖得白发丛生，垂垂老矣……
就像是大多数的熊孩子一样，只有在父母垂危的时候，才明白父母苦心一样，只有面临失去，才发现拥有的珍贵。
不过，这也正好体现出了江东先天的不足。
欸，这么一说，似乎就比曹魏高大上了不少，而且更加具备可信度，因此刘备讨伐曹魏，似乎也代表了『天罚』。
因此整体上来说，这一类的皮裘也是抢手货，价格不菲。
『江东医师都是废物！』孙权忽然多少有些愤恨的说道，『都督放心！我已是派人前往长安，定然请得名医前来，为都督延寿增年！』
江东的问题就在这里。
周瑜点了点头，『此等之事，主公和二张商议就好……不过有一事，主公要早拿主意……』
周瑜的声音很是虚弱，因为肺部的疾病，导致周瑜的中气越发的不足，他已经不能像是之前那样朗声说话了，甚至是保持普通的音量，都有些难以做到，只能是细声慢语，才能说上几句，要不然就会引发咳嗽……
周瑜笑了笑，轻咳了一声，声音虚弱，『多谢主公。生死有命，主公也不必苛求。』
而另外一边，取代了原本刘备的『伐恶』之道的斐潜，则是比历史上的刘备，更加符合『汤武之王』的天命道路了……
虽然说斐潜一直以来都是以大汉臣子自居，并没有流露或是对外表达出要如何取代大汉，但是汤武当年不也是如此么？商汤灭夏、武王伐纣，乃是因夏桀、商纣多行不义、获罪于天。故而汤、武『代天行诛』，正是『其德同天』的体现。
孙权的态度非常好，但是周瑜却没有立刻说什么，而是仰起头，目光略有些游离，不知道是在望着天空，亦或是在想着一些什么，过了片刻之后，周瑜又轻咳了两声，才说道，『主公……可知何为天命？』
当然，如果历史上的刘备真能讨伐了曹魏，那么他的这个『天命』自然是无可厚非，可问题就在于这里，罚之不胜，为之奈何？
一罚二罚，或许还可以称之为老天爷给的考验，这三罚四罚之后，依旧毫无收获，那就是不是有些问题了？五罚六罚七罚之后，川蜀人自然就开始嘀咕了，这是谁罚谁呢？
而现在，作为若隐若现在走着『汤武』之道的斐潜，却没有历史上刘备的尴尬。
周瑜的话，就像是一把尖刀，一下子破开了许多迷雾，使得江东的情形一下子明晰了不少。
『此等皮裘……』周瑜摸了摸膝盖上的皮子，『做工不俗，想必是长安来的……主公不必如此破费……』
『天命之所易，不外其二……』周瑜缓缓的说道，『一则为虞夏，一则为汤武……主公，你可曾想好了？』
历史上的三国之中，这句话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导火索，点爆了不只一个大雷。
孙权坐得端正，拱手而礼，『愿闻其详。』
逆臣的臣子，能是好人么？
这舆论基础，起初简直是糟糕得一塌糊涂。
孙权想着，越想便是越心慌，额头上的汗珠滚滚而下。
对于大汉，或者对于江东的很多人来说，『虞夏之兴』和『汤武之王』是所谓『天命正统』的这个观念之中最为重要的两条路线。
有时候，天命这两个字，就像是沉甸甸的石头一样，压在心间。
『此等身外之物，能值几何？』孙权叹息道，『若可稍缓都督病痛，便是千金又有何妨？』
在历史上，刘备并没有一味的讲述汤武，而是开创性的表述自己是『汉有天下，历数无疆』，说汉家是有传承的，要从西汉开始算，中间虽然有王莽的谋逆，但是后来依旧是有光武的中兴，因此董卓甚至是曹操，不过就是类似于王莽再现而已，最终还是会由刘备如同光武一般，重新将大汉推回正确的轮回之上，实现大汉的『历数无疆』。
周瑜笑了笑。
周瑜缓缓的点了点头，似乎想要说一些什么，但是又引起了一阵咳嗽。
众所周知，在华夏古代传统政治中，『天命』是一个政权最为重要的立国之本。
可是如今这块基石，却成为了江东想要进一步抵达天命竞争者的道路上的阻碍。
孙权看着周瑜，有些无奈，又有些悲伤。
历史上江东两边都靠不上，导致了孙权一会儿和刘备同床共枕，一会儿又和曹操眉来眼去，将一朵白莲花扮演得惟妙惟肖，先是本着『为汉除贼』的名义与刘备达成同盟共同抗曹，但不久之后便是悍然出墙，袭杀关羽，向曹魏称臣，不过没过多久，江东又再次反叛曹魏，联蜀伐魏。
孙权上前，一边帮周瑜顺气，一边叫人送些水进来。
没错，江东的问题，其实就是这两个字，『天命』。
历史上的曹魏也确实是如此。
这就需要另外的一个模式，亦或是一个系统来解释。
虽然说在历史上，刘备最后是以汉为正统，表示自己才是大汉的正统继承人，但是刘玄德同学的出身么，其血脉关联么，骗骗一般人倒也罢了，真要是硬往汤武上面靠，多少还是有些矛盾的。
因为江东，既没有『虞夏之兴』，也没有『汤武之王』……
另外，曹操占据了原本光武中兴的根据地，大汉的中原地区，并且在后期将政治中心转移到了冀州邺城，而这个中原地域，也是上古所尊崇的『尧之都，舜之壤，禹之封』的『三代故地』，是『受命于天』表征之一。
上天的意志，凡人如何知晓？
因此，所谓的王朝的天命，其实就是围绕『虞夏之兴』和『汤武之王』两种政权建立模式，而形成的一整套用以说明新的朝代是『其德同天，乃能称帝』的政治正确性，以及相关的舆论运作体系，对新王朝合法性进行论述、争取广大臣民对新朝的政治上的认同。
孙权作为江东统治阶级顶层人物，虽然在智慧上不是顶层的，但是毕竟屁股决定脑袋，在权术上也逼迫着他要成为顶尖的人物，而且历史上他也确实如此，一辈子都在和江东的士族子弟做政治上的斗争。
这种反复横跳的情况，使得孙权两边都不讨好，不管是支持『虞夏之兴』的，还是支持『汤武之王』的，都不认同孙权，以至于孙权在历史上无缘巴蜀这个『高祖帝业之基』，同样也无缘中原这个『三代兴旺之地』，使孙权不可能举起类似『高祖灭项』的大旗，也无法效仿尧舜禹之间的『虞夏之兴』之举。
周瑜闭着眼，缓缓的点了点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