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零六、咫尺天涯
崔亮这夜为裴琰和宁剑瑜等人讲解《天玄兵法》中的天极阵法,他口才本就好,变化繁复的阵法经他一讲,变得极为清晰明了,满帐人听得浑不知时间。待帐外隐约传来换防的更鼓声,崔亮停住话语,众人才惊觉竟已是子时。
裴琰站起笑道:子明辛苦了。今夜真是令我等大开眼界。
宁剑瑜心痒难熬,过来拍了拍崔亮的左肩:子明,不如今夜咱们抵足夜谈吧,我还有几处不明,要请子明指教。
许隽过来:干脆咱们一起,我也有不明白的地方。
宁剑瑜作势踢他:你就爱凑热闹,一边去!子明今晚是我的。
崔亮忙道:改日吧,小慈还在我帐中,我得去照顾她,昨夜若非她舍命相救,我便要死于易寒之手。
许隽啧啧摇了摇头:看不出这小丫头,倒有一股子英雄气概,不错,比那些扭扭捏捏的世家小姐们强多了,不愧是咱们长风骑出来的!
裴琰微笑道:我送送子明。
二人快到崔亮军帐,崔亮立住脚步,笑道:相爷早些歇着吧。裴琰看了看,道:小慈似是睡了,不如子明去我帐中吧。
这两晚我得守着她,她患疫症时以身试药,伤了臟腑,未曾康復,眼下又受剑伤,如果这两日高烧不退,极为危险。
裴琰面色微变,急行两步,撩帘入帐。崔亮嚓地点燃烛火,裴琰蹲下,摸了摸熟睡过去的江慈额头:烧得厉害。
他忽觉心头竟有微痛。崔亮拧来湿巾,覆于江慈额头,裴琰忽然端坐,握住江慈左腕,运起至纯内力,沿着她手三阴经而入,在她体内数个周天,流转不息。
崔亮忙取出蟒针,扎入江慈相关穴位,江慈昏睡中轻嗯了一声,却也未睁眼,依然沉睡。待觉她内息稳些,裴琰方放开她的左腕,再看了她片刻,道:现在想起来,昨夜真是险。
是啊,若非小慈,我此刻已在阎王殿了。崔亮苦笑一声,望着江慈的目光充满怜惜:有时我觉得,她比许多男子汉大丈夫还要勇敢。相爷有所不知,那时为找出治疗疫症的药方,我换了很多方子,小慈试药后疼痛的样子,凌军医他们都看不下去,她却还反过来安慰我们。
裴琰闻言怔然不语,良久方道:她变了很多。
是吗?崔亮轻轻摇了摇头:我倒觉得,她天性纯良,从没改变。相爷太不瞭解她了。
裴琰取下江慈额头的湿巾,再度浸入凉水之中,崔亮忙道:还是我来吧。
裴琰不语,拧了湿巾,轻轻地覆在了江慈额头。江慈微微动了一下,口中似是说了句什么,声音极轻极含糊,崔亮没有听清,唤道:小慈。江慈却依然沉睡。
崔亮抬头,见裴琰面色有异,竟似有着一丝他从未见过的伤感,却又好似还有几分愤懑与不甘。
无瑕,咱们回去吧——
裴琰猛然站起,掀帘出帐,满营灯火都似很遥远,只有这句话,不停在他耳边迴响。
次日桓军守关不出,裴琰便于午时命长风卫传令,召集诸将领齐聚大帐。宁剑瑜等人走入大帐,都微微一愣。只见裴琰端坐于长案后,甲冑鲜明,神情严肃,案上还摆着紫玉帅印。
裴琰平素亲易平和,与众人商议军情也总是谈袖决定,此时这般情形,令众人暗凛,忙按军职高低依次肃容站立。
待众人到齐,裴琰向安潞道:去请卫大人。
卫昭片刻后进帐,看清帐内情形,在帐门口停立了片刻。裴琰抬头,眼睛慢慢眯起,声音淡然:监军大人,请坐。
一名长风卫搬过椅子,卫昭向裴琰微微欠身,一撩袍襟,端然坐下。
裴琰正待说话,眼角余光扫过卫昭腰间,那处绣着的一枝桃花灼痛了他的眼睛。短暂的静默,让帐内之人心头惴惴,裴琰终缓缓开口:从今日起,全军熟练‘天极阵法’。
他转向崔亮,微笑道:有劳子明了。
崔亮将连夜抄录画好的阵法图及註解发给众将领,裴琰道:此阵法用来对桓军作重要一战,需操练多日。众将领一概听从子明号令,带好自己的兵,熟练阵法。他顿了顿道:此事仅限帐内之人知晓,如有洩露,斩无赦!
众将领躬腰应诺,声音齐整,帐内便如起了一声闷雷。卫昭面上神情平静,坐于椅中,不发一言。
裴琰再沉默片刻,转向崔亮道:军师。
在。
请问军师,如有阵前违反军令、不听从军师号令指挥者,按军规该如何处置?
崔亮心中明白,有些为难,却也只能答道:阵前最忌违反军令、不听从指挥,凡有犯者,斩无赦。
你们都听清楚了?裴琰声音带上了几分严厉。
一众将领慑服于他的严威,甲冑擦响,齐齐单膝跪地:属下谨记!
卫昭嘴角慢慢涌上一抹冷笑,他拂袖起
↑返回顶部↑身,负手而立,淡淡道:卫昭昨日有违军令,且误伤了几名长风骑弟兄,现自请侯爷军法处置。
不敢。裴琰神色淡静,道:卫大人乃监军,代表天子尊严,裴琰此话,并无针对大人之意。
卫昭眼光徐徐扫过帐内诸人,再深深地看了裴琰一眼,大步出帐。
众人都觉裴琰与卫昭今日有些异样,见卫昭出帐,均暗中轻吁了一口气,但不到片刻,卫昭又返回大帐。
众将领转头,见卫昭双手托着蟠龙宝剑,忙又齐齐下跪。裴琰眉头微皱,无奈下从案后起身,正要下跪,卫昭却将蟠龙宝剑放于紫玉帅印旁,再向长案单膝下跪,冷声道:卫昭有违军令,现暂交出天子宝剑,并请主帅军法处置。
卫昭此言一出,帐内之人除三人外,都大感震惊。卫昭飞扬跋扈、恃宠而骄之名传遍天下,传言中他见了太子也从不下跪行礼。这数月来,众人对他或避而远之、或见他与侯爷相处融洽敬他几分。大家虽也在背后暗讚他武功出众,但在心底,总存着几分鄙夷轻视之心。此时见他竟是如此行事,心中便都有了另一层看法。
裴琰低头不语,慢慢坐回长案后,盯着卫昭看了一阵,面上涌出一丝浅笑,叫了一声:卫大人。
在。
卫大人阵前违反军令,本来定要以军规处置。但大人乃监军,代表天子尊严,身份贵重,且大人并非我长风骑之人,以前也从未入伍,不识军规,情有可原,大惩可免,但小戒难逃。
卫昭甘愿受罚。卫昭的声音漠然而平静。
裴琰沉吟片刻,道:既是如此,本帅就罚卫大人在帐内禁闭三日,不得出帐一步。
卫昭也不答话,倏然起身,向裴琰微微躬腰,再双手托起蟠龙宝剑,出帐而去。
崔亮微笑道:诸位对阵法有什么不明白的,儘管来问我。
众人回过神来,见裴琰神色如常,便又齐齐围住了崔亮。
江慈这日烧得有些迷糊,睡了一整日,无力起身。帐外渐黑,仍未盼到那人身影。她躺于席上,一时在心底轻唤着他的名字,一时又担忧他在战场上激愤行事,一颗心时上时下,纷乱如麻。
正胡思乱想间,一人掀帘进来,帐内未燃烛火,江慈又有些迷糊,张口唤道:无——瞬间发现不对,将后面的字嚥了回去。
裴琰面上笑容微僵,转而走近,点燃烛火,和声道:可好些?
江慈淡淡道:好些了。
裴琰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,皱眉道:怎么比昨日还烧得厉害些?
没有大碍,崔大哥说,会有两日发烧。江慈轻声道:相爷军务繁忙,亲来探望,江慈心中有愧,还请相爷早些回去歇着。
裴琰却微微一笑:你救了我的军师,便如同救了长风骑,我来看望是应该的。说着拧来湿巾,覆于江慈额头。
他又柔声问道:吃过东西了没有?
江慈盼着他早些离去,忙道:吃过了。
吃的什么?
江慈噎了一下,道:小天给我送了些粥过来。
白粥?
嗯。
裴琰一笑:那怎么行?得吃点补气养血的。我命人熬了鸡粥,等下会送过来。
江慈无力抬手,忙摇头道:不用了,啊——她这一摇头,额头上的湿巾便往下滑,盖住了她的眼睛。
裴琰忙将湿巾拿起,但江慈睫毛上已沾了些水,颇感不适,便拚命地眨了几下眼睛。
高烧让她的脸分外酡红,她拚命眨眼的神情,一如当日在相府西园被药油抹入眼后的神态。裴琰有些想笑,却又笑不出来,只是将湿巾用力拧干,轻轻地替她擦去睫毛上的水珠。
江慈却满心惦记着那人,怕他此时前来与裴琰撞上,便望着裴琰,轻声道:相爷,我要睡了。
你睡吧。裴琰从身后拿出一本书,微笑道:子明现在我帐中给他们讲解兵法,吵得很,我在这边看看书,清静一下,不会吵着你。
江慈愣了一下,转而微笑道:可是相爷,我这人有个毛病,只要有一点烛火,我便睡不着。
是吗?裴琰右掌一扬,熄灭烛火,黑暗中,他微微而笑:也好,我正要运气练功,咱们互不干扰。
江慈无奈,索性豁了出去,道:相爷,还得麻烦您出去,我、我要小解。
大半年前在清河镇的往事蓦地涌上裴琰心头,他沉默片刻,淡淡道:萧教主今夜可不会来。
江慈一惊,裴琰轻笑,笑声中带着些苦涩。笑罢,他站起来,道:你可不要又像以前一样,骗我说萧教主要暗杀你。说着快步掀帘出帐。
第二日,江慈烧退了些,也有力走动,好不容易熬到天黑,便出了崔亮军帐,悄悄往卫昭军帐走去。
卫昭正坐于灯下看书,见她进来,身形急闪,将她抱到内帐的竹榻上躺下,摸了摸她的额头,修眉微
↑返回顶部↑蹙,语带责备:烧没退,到处乱走做什么?
江慈觉有些委屈,便抿着嘴望着他,眼中波光微闪。卫昭一笑,低声道:我这三日不能出帐。
江慈却是一喜,道:那就不用上战场了?
卫昭一时无言,握住她的左腕输入真气。江慈安下心来,轻声道:无瑕。
嗯。
君子报仇,十年不晚。
卫昭望上她的眼睛,秋水清瞳,黑若点漆,满含着温柔与期盼,他心中一暖,低声道:你放心。转而嘴角轻勾:我若再衝动,少君罚我一辈子不能出帐,可怎么办?
江慈这才知前因后果,忍不住笑了出来:那我也去违反军令,让他罚我和你一同关禁闭,关上一辈子。
那如果他将我们分开关上一辈子,怎么办?
江慈想了想,笑道:那咱们就挖条地道,每天偷偷见面——她眼中闪着俏皮的光芒,卫昭也忍不住大笑。
正袖,卫昭面色微变,放下江慈的手,迅速闪到外帐,坐回椅中,帐外传来了裴琰平静的声音:三郎。
侯爷请进。卫昭翻过一页书,从容道。
裴琰含笑进帐,微微摇头道:三郎还生我的气?
不敢。卫昭斜睨了他一眼,依旧靠于椅中看着书,口中閒閒道:我还得感谢侯爷,饶我一命。
裴琰大笑,在椅中坐下,道:我还要多谢三郎配合我演这场戏,要知这‘天极阵法’是作最重要一战之用,不让这些猴崽子们知道点厉害——
卫昭淡淡打断他的话:少君不必解释,我正喜清静,倒还希望少君多关我几天禁闭。
是吗?看来三郎这监军营帐比我那中军大帐还要舒服。裴琰笑着站起,负手往内帐走去。卫昭身形一闪,挡在了他的面前。
二人眼神相交,互不相让,裴琰唇边笑意不敛,卫昭眸色冰冷,直视着他。片刻后,二人同时听到内帐江慈憋了半天没憋住的一声低咳。
卫昭也知以裴琰耳力,一进来便已听出江慈在内帐的呼吸声,他索性向裴琰一笑,走入内帐,见江慈要下榻,过去将她按住,道:躺着吧,别跑来跑去的。
江慈向他温柔地笑着,道:我还是回自己的营帐,你和相爷有事要商量,我回去就睡,会好得快些。
卫昭道:好。俯身将她扶起。江慈走过裴琰身边,也未看他,只是微微欠身行礼。待她远去,卫昭转过身,向裴琰笑道:少君请坐。
裴琰尽力维持面上笑容,道:不打扰三郎休息,告辞。
少君慢走。
往左是去她的帐篷,往右是回中军大帐。
营地的灯火下,她纤细的身影逐渐远去,裴琰默立片刻,转身向右。
中军大帐内,崔亮仍在给众将领讲解天极阵法,声音清澈:诸位定都见过流水里的漩涡。这‘天极阵法’取流水生生不息之意,各分阵便如同一圈圈水纹,将敌军截断,而在这一圈圈水纹之中呢,便是这个如漩涡般的阵眼。
裴琰负手立于帐门口,薄唇轻抿,默默地听着。
漩涡之力一旦形成,将把一切吞噬,这股因旋转而产生的巨力,无法抵挡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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