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健斥道:你任由她肆意妄为,闯下这样的祸,可想过如何收场吗?
王鳌叹息道:含章,开关风波尚未停歇,又出了民乱,这样两厢夹击,可不是开玩笑的。
月池劝道:先生们莫急,古人云,譬如破竹,数节之后,皆迎刃而解。这两乱看起来皆为祸不小,可却是由一个根由而起的。如我们能对症下药,危难自解。
杨廷和道:怎么说?
月池沉声道:八个字,免征重税,全面开关。
第376章 人生看得几清明
在找朕?
杨廷和静静地望着她, 即便面临这样的乱局,这位内阁首辅,仍是沉稳如山岳。他道:你应该知道, 这绝无可能。
此时仍是夏日炎炎, 冰块融化,在青铜冰鉴中发出清脆的声响。月池瞥了一眼其上色彩鲜明的瓜果, 她轻轻道:学生当然明白。
她徐徐道来:全面开关最大的坏处,不在助长倭患,而在它会动摇了重农抑商的根本国策,动摇早已安稳的秩序。
他们都目光灼灼地看向她,她也没有丝毫地回避。
她道:于为政而言, 商人获利颇丰,图谋权势, 势必会威胁士绅,扰乱朝纲。于民生而言,一旦农不如工,工不如商,庶民势必心思浮动,不事农桑,威胁食粟。
她的眼中划过幽光:我们的祖宗, 一代一代的聪慧明达之人,绞尽脑汁, 才建立起这样的稳定规则。天子至高,礼法之治。奇技尽去,儒道为尊。士农工商, 各行其是。这是多么精密牢固的体系, 即便是改朝换代, 下一个王朝仍会沿着固有的道路前行。一旦全面开关,带来的不过是多一些银两,可对秉国者而言,要付出的代价,要冒得风险都会超乎想象。
谢迁目光复杂:你既然都知道,为何还要一意孤行?
月池环顾四周,真心实意道:我要是生在这里,定不会这么想了,可惜,造化弄人……
她展颜一笑:我今日不是来和诸公商量的。
刘健皱眉道:这儿不是你撒野的地方。
他索性戳破:如真有心让你一手遮天,又岂会让你接闵珪的班,迟迟不能入阁。
月池淡淡道:您为官做宰这么多年,应该知道,有些事放在明面上,反而是做不成的。
刘健冷笑道:这么说,你是有逼我们就范的锦囊妙计了?
月池失笑:不敢当,无非是权衡利弊而已。这开关的危险,我和先生们皆是心知肚明,可这不开关的害处,先生们当真仔细思量过吗?
她取出两封书信,放在桌上,道:严嵩如今已然病得起不了身,佛保没过多久也开始水土不服,先生们就不想知道,他们的病根是哪儿来的吗?
杨廷和等人面面相觑,到底还是拆阅了起来。看到一半时,谢迁的胡须就开始颤动,他的眼中涌现惊怒:这怎么可能,这怎么会……
月池一哂:你们想士农工商,各行其是,却不想连自家,都已是士商不分,官匪一家。
她道:这开关的银子,你们不想赚,有的是人想要。这些人,有能力、有人马、有军械、有船只,让这海关的门永远闭不上。朝廷每年拨过去的巨额军费,反而成了资敌之脏物。领军的将领白日打仗,晚上就在作乱。还有无数因闭关而失去生计的百姓,他们也早已倒向了另一方。
杨廷和的面色渐渐沉了下来,月池道:当然,这代价虽然大,可比起冒险开关来,也不是不能承受。毕竟,两害相权取其轻,只要东南之乱,不乱到京都来,大家都能安枕无忧。
刘健一时吹胡子瞪眼:李越!
月池摆摆手:可问题是,东南之乱真的能随着闭关而得到控制吗?我看未必。
王鳌恍然,他拍了拍谢迁的肩膀,无奈道:那些水转纺车……
这一言如晴天霹雳,惊醒梦中人。
屋内一时只有月池的声音在回荡。她摩挲着椅把,语调不徐不急:唐时,曾三次大规模地毁去碾、磨,因为上游王公贵族的水磨太多,严重影响了灌溉用水。那时,尽管颇费了一番力气,毁磨之举还是做成了,因为对那些公侯之家而言,最不缺的就是人力,以人来替磨,于他们尚能接受。可如今,水转纺车又不一样了。
您知道,海外的洋人,把我们称为什么国吗?她笑道,是丝国。
谢迁深吸一口气:老夫会依法惩处,大义灭亲。他们没了依仗,就不会再惹是生非。
月池摇摇头,她道:人心都是一样的。有位马先生说过类似的话,大致意思是,一有适当的利润,人就胆大起来。有一半的利润,他们就会铤而走险;有一倍的利润,他们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;有三倍的利润,他们就敢犯任何罪行,甚至甘冒绞首的危险。您杀自己人有什么用呢,纵使您能将□□粤的豪族都夷尽了,也还是会有新人补上。拙荆的纺纱厂毁得那么彻底,背后又岂止一两只手。
谢迁一时面白如纸。杨廷和长叹一声:你这般抬高商贾,就不怕再遭士林厌弃,反伤自身吗?
月池一笑:谁说我是为了抬高商贾,我只是想让大家都过好一点儿罢了。士林或许政见不一,观念不一,可谁能跟银子结仇呢?圣上立下人事考评之法,多次赏赐百官,还允诺考核为甲者,再加厚赏。赏银要是发不出来,他们定不会寻圣上的不是,因为他们不敢,更不会寻我的不是,因为此事不归我直管,那么,他们又会去找谁呢?
月池一字一顿道:诸位不做,自有人来替你们做,毕竟,断人财路,如杀人父母,凭什么江南四省盆满钵满,其他地方就只能吃糠咽菜呢。
刘健望着她,只觉心惊不已:你早有部署,你早就知道了一切,故意设局来套我们?!
月池摇摇头:您错了,我什么都不知道,我只是想,多年不成,岂会没有根深蒂固的缘由。如没有足够的助力,又会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。
几百年的闭关锁国,谁能说是因为古人比今人愚昧。她到此世来,磨灭最多不就是现代人的傲慢。
现代人以为自己的技术,能改天换地,孰不知古代华夏缺的从来都不是技术,而是让技术落地生根的土壤。现代人以为自己的观念,先进无比,孰不知因为不合时宜,先进的理念也能成为穿肠的毒药,催命的令符。
她在教那个人,那个人也同样在教她,让她终于找到了适宜的路,既然系统永远无法从内部打破,那就用她在系统内积蓄的力量,引入外来的火花吧。
月池十分坦然,她摊手道:既然不想商人乱政,那为何不让士人经商呢?反正,他们都已经在做了,不是吗?我们要做的,不是禁止商贾,而是让端木遗风别沦为谋财害命。
内阁彻底归于缄默。月池没有步步紧逼。她知道,大家都需要时间。
她选择回到太液池上的琼华岛中。外头是酷暑炎炎,琼华岛上的广寒殿却是清凉透骨。
大福一见她就扑了上来,摇着尾巴撒娇。月池挠挠它的下巴,逗弄了它好一会儿。它很快就喘起了粗气,一旁的小太监忙拿来牛乳。大福埋头就开始苦喝。
小太监还一一禀报它今日的用餐情况:大福今日吃了两碗肉糜,奴才还拿了牛骨来给它磨牙用……等到日头落下了,奴才们就带它出去玩球……
月池看着小太监单弱的模样,心中暗叹一声:你照料得很好,只是别太惯着它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