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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4节(2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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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池长长地吐出一口气, 她是受着和平年代的教育长大的,原本只想安稳度日。可既然这世道浇漓, 这人心刻毒,那她亦不畏惧同他们斗上一场。反正退路已无,横竖都是全家一死, 她为什么不干脆赌一场。一朝赢了, 就是贵极人臣, 阖家荣泰,即便输了,好歹曾经真切活过,亦不枉在五百年前走一遭。

朱厚照被她的目光看得极为不适,正要发作时,就见她猛然坐回原位,拿起一盘点心,就开始把点心当七巧板堆起来玩。他都被气乐了:装傻可不能逃过一劫。

月池头也不抬地问他:您看过《孟子节文》吗?

她之所以有此一问,自有缘由。洪武爷朱元璋一日读《孟子》时拍案大怒,道:使此老在今日宁得免耶!盖因《孟子》中出现了大量引人不臣的语句,如:齐宣王问曰:臣弑其君,可乎?孟子对曰:‘贼仁者谓之‘贼’,贼义者谓之‘残’。残贼之人谓之‘一夫’。闻诛一夫纣也,未闻弑君也。’等。

之后,他就下令罢免孟子配享孔庙。在当时刑部尚书钱唐冒死闯宫进谏后,他虽恢复了孟子的配享,却砍掉了孟子原文中的八十五章,命天下读书人改读他改造过的《孟子节文》。可在永乐爷继位之后,他就采纳了士人孙芝的建议,恢复了《孟子》的全貌。而《孟子节文》自诞生到废止,才堪堪过了十七年。

朱厚照当然知道这一旧事,可他不解月池的意图。月池望着面前金字塔型的点心,悠悠道:当年被裁掉语句中就有一句是——‘君之视臣如手足,则臣视君如腹心;君之视臣如犬马,则臣视君如国人;君之视臣如土芥,则臣视君如寇雠。’

这话的意思简单明了——君主如何对待臣子,臣子就会以同样的方式回报他。礼贤下士者,自然得到臣子全心效忠,而视臣下如草芥者,便会被臣子视为仇敌。读书不多的朱元璋都能一眼明白,朱厚照也不会例外。他眉头紧皱,月池问他:您觉得,当年之事,是太祖深谋远虑,还是太宗拨乱反正。换句话说,您觉得,删去《孟子》的原文,真能除却臣民心中的悖逆之意吗?

朱厚照心知肚明,若真能轻易除去,他也不至于被文官压制到今日这个地步。他冷笑道:你心有悖逆又如何,难不成又想拿鱼死网破来威胁孤?

月池叹道:臣只是一江南庶民,不值一提。可您要明白,这句话的真正含义。太祖善打天下,却不善治天下。在处理《孟子》一书上,他混淆了因果,天下人并非是听了孟子之言才脑生反骨,孟子只是在描述君臣之间已存多年的相处之道罢了。您不会真以为,大家对您忠心不二,是因您身负天命吧?

朱厚照哼了一声:你以为孤看不清那些道貌岸然之辈吗,他们之所以顺从,盖因孤能为他们带来高官厚禄。

月池轻笑道:您的确看透了文人身上庸俗的部分,可您没看清他们身上高尚之处。朝中亦有许多有理想之人,比如李阁老,比如刘阁老,他们孜孜以求的,是儒家千年来的梦想——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。而在儒家的政治蓝图中,不可缺少的是一个圣君,这才是他们对您忠心耿耿,又诸多要求的原因。换句话说,只有当您是圣君,能够实现他们的理想时,他们才会服从您。如果您与他们的想法相背离……

朱厚照打断道:他们还敢造反不成?

月池道:刚开始应该不会直接走到那一步,但是他们可以拒不执行,可以阳奉阴违,可以糊弄您。没错,您是有东厂,有锦衣卫,但这些无法监控到天下每一个处。而东厂、锦衣卫亦有自己的小心思。更多时候,您就只能在臣下编造的幻象中活,以为自己的权力可以主宰天下,可实际上它根本连紫禁城都没出,或者即便出了,在离开您眼皮之后也大打折扣,甚至完全变了样。

朱厚照勃然大怒:你放肆!他想到了王岳背着他做的事。

月池指着点心金字塔道:臣只是在说实话。高之所以为高,是因为有低的拱卫,而如果失去了低位之物,高也就不称其为高了。权力同样也是如此。

她说着便随手移开底层的点心,小小的金字塔即刻倒下,最高的一块芙蓉糕跌落尘埃,沾染尘土,咕溜溜地滚落到朱厚照脚下。

朱厚照低头瞥见这脏兮兮的糕饼,反而平静下来,李越这厮只是在激怒他,越动气,反而越上了他的当。朱厚照也坐回到她对面,目光如炬地看着她:你漏了一点,孤还可以相互制衡,相互监视。

月池道:那您打算如何避开文官的围追堵截,扶植武官呢?

朱厚照斜睨了她一眼:你把文官看得太过强大了,他们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。

月池恍然大悟:这才是您今日来此的目的,你打算培植自己的人手,从内部分化他们?

朱厚照嗤笑一声:还不算太蠢。

月池抚掌道:竟是如此,想必,这也是您大费周折,要让我效忠您的原因?在下自诩,虽不算聪明,比外面这些脑子里全是八股文的人来说,还是要稍稍强上那么一点。原来,不仅是臣需要您的支持,方能保阖家平安,您也需要臣的效劳,方能保帝位独尊呐。

朱厚照被说中了心事,他霍然起身:李越,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!你只是一个……

月池双手环胸道:我没有人脉,便只能做纯臣;脑筋灵活,便能有大用;心肠很软,便易于拿捏;再加上不把荣华富贵放在眼里,日后也不担心我擅权妄为。您瞧,我说得对不对?

朱厚照咬牙,半晌负气道:你既然看出了这点,就需明了见好就收,不要给脸不要脸。

月池望着他道:我当然要脸,我只是觉得,您给得脸还不够。我很早就说了,我娘把我生下来,不是让我来做狗的。如果是要合作,我可以接受。如果是要做狗,那您可得小心了,恶犬伤主事件,当世也时有发生……

朱厚照怒极反笑:你还真是……从来没人敢对孤这么说话!

月池道:看来,亚圣的话您还是没听进去,君之视臣如手足,则臣视君如腹心。您都把我当狗了,还指望我如何?忍一时风平浪静,退一步海阔天空。

朱厚照不忿道:那要退也是你先退!

月池这时倒是不争了,就当让让小弟弟吧:成吧,我先退。

她拎起早已沸腾多时茶壶,堪堪倒了两杯深褐色的浓茶出来,递了一杯给朱厚照。她举杯道:为庆祝日后合作愉快,干杯!

朱厚照:……

此刻,在这间房的两个人都没有意识到,白瓷茶杯相碰的一声轻响中,决定了大明江山往后百年的命数,也彻底改变了他们的人生。

月池将浓茶一饮而尽后道:苍天在上,厚土为证,如殿下以国士之礼待我,我必一生忠心不二,任劳任怨。如违此誓,就让我断子绝孙。到您了。

朱厚照不敢置信道:孤也要?

月池道:君臣之道,其实本质上就是一种交易,各取所需。现下就是签订合约的时候了。

朱厚照深吸一口气:如李越果真为股肱之臣,那孤自然会以礼相待。如违此誓,断子绝孙。哼,他在心底道,要是哪日你行差踏错,那就算不得股肱了,自然可杀。孰不知月池也在心底道,第一,李越是假名,第二,她本来就不打算生。

朱厚照嫌弃道:好生准备七天后的神童试吧,如那时出了纰漏,别说国士了,下士都没你的位置。

月池淡然一笑:您放心。

朱厚照继续堵她:说漂亮话也无用。

月池无奈:那臣就先不打扰您了,回去好生温书。

朱厚照微微颌首,他站在楼上目送她远去,却见她径直走到墙角。她拿出一块点心来,将那只瘸腿的狗逗了好一会儿,紧接着就不顾脏污和周围人诧异的眼神,竟将那狗抱起来带走了。

朱厚照眸光一闪:长得男生女相就罢了,为人竟也是如此,有妇人之仁,而无丈夫之决。不过也罢,他要是真是刚强果断,孤反而不敢用了,是练雀还是仙鹤,就看近日了。

七日后,奉天殿上,江南李越夺神童试第一,才华横溢,名扬天下,一如几年前的唐伯虎。而远在苏州的唐伯虎亦收到月池寄来的家书,他急急拆开,其中雪白的纸上一字都无,只画了一朵鲜艳的木槿花。沈九娘在一旁问道:怎么样,阿越可有说他何时回来?

唐伯虎的手无力垂下:她不会回来了……

松树千年终是朽,槿花一日自为荣。她已决心为短暂的绚烂,而赌上一生。

第68章 槿花一日自为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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