紧接着,来得两个人就是唐伯虎与文征明了。这两人倒是生得都不错,只是因着贞筠期待太高,以至于一见之下还是有些怅然若失。她看着唐伯虎叹道:我以为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一定是个貌若潘安之人,没想到,其实也就是容貌清秀而已,还不如我在云梦楼见着的那个黑小子呢。
婉仪不赞同道: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呢,唐解元一看就是饱读诗书的人,你说得那个黑小子只是空有一具皮囊罢了。
贞筠先点点头,又摇摇头道:可是,世上能有那种皮囊的人也是很……
她反驳的话卡在喉头,整个人呆若木鸡,无他,从唐伯虎身后转出来一人,头戴束发竹冠,身着丁香色直裰,腰间束着攒心梅花长穗丝绦,面如美玉,眉目如画,方贞筠痴长十三岁,从未见过这等秀丽人物。婉仪见她这幅呆呆的样子,心下一乐,谁知拉了她好几下,她都没有反应。婉仪心下讶异,也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,这下看呆的人就不止贞筠一个了。好半晌,两姐妹才回过神来,彼此对视一眼,都不好意思地红了脸。到底是贞筠胆大一些,她低声道:这人不知是谁。
婉仪垂头道:想来是唐解元家的亲眷吧。
难不成是他儿子?贞筠脱口而出,随即道,那他娘一定生得很美。
婉仪疑惑道:为何这么说?
贞筠扑哧一声笑出来:因为他比唐解元要好看得多啊。这不是像娘,还能是像谁。不过,我瞧他倒有几分眼熟,说不定我还见过唐夫人呢,只是一时不记得罢了。
婉仪咯咯笑出声来,伸手戳了一下她的额头。她俩正说笑时,外间却传来了喧哗声。她们忙抬头一看,只见人们已然围成了一个圆形,其中四大才子与另外三人成对峙之势,两波人之间剑拔弩张,气氛凝重。
贞筠惊诧道:这是怎么了,刚刚还好好的,怎么一下就这样了。
婉仪拉了拉她的袖子:低声,我们仔细听听。
只见唐伯虎一步上前,面色青紫道:华曙,你不要欺人太甚!你若再胡言乱语,莫怪唐某不客气了!
名叫华曙之人嗤笑一声:你能怎么个不客气法,难不成你要在方御史的佳苑内动粗吗?再说了,我怎么欺人太甚了,我说得明明就是实话,你唐伯虎帷薄不修,天下皆知。只是万不曾想到,你竟然连赴会都带着小倌来,真是有辱斯文!
小倌?贞筠与婉仪面面相觑,不知这是何意。不过外面的文人儒冠们倒都是一片哗然,通过他们的态度,两姐妹也猜到,这不是什么好话。
唐伯虎气得浑身发抖,华曙反倒愈发得意起来:瞧瞧这个模样,不是小倌还能是什么!
而被指为小倌的月池因有一个天天在妓院里混的爹,如何会不知其意。真是没想到,她还有被当做娈童的一天。她偏头问祝枝山道:师伯,此人也姓华,不知与华昶是何关系?
祝枝山一脸嫌弃道:正是华昶的堂弟。这一家人当真是可恶至极,华昶在朝堂上诬陷伯虎作弊,华曙又在此盛会上搅局。不行,不能再让他这么胡言乱语下去了!
他说着也要上前,助唐伯虎一臂之力,却被月池拦住。月池走到义愤填膺的唐伯虎身前,低声道:杀鸡焉用宰牛刀,这等跳梁小丑我来就是了,别失了江南第一才子的风度。
唐伯虎会意,退了回来,文征明讶异道:你怎么回来了,这华曙最是簧口利舌,师侄一个小人家,如何应付得来。
唐伯虎凉凉道:那可不一定,鹿死谁手还未必呢。
第29章 星郎才思生雕管
多谢诸位的好意,不过,我已得了。
唐伯虎很有信心,月池却有些犹豫。面前这个只是一个尖酸刻薄的小人,若要骂得他连妈都不认识,气得他三尸神暴跳,对她来说轻而易举。但他们到此来的目的不是寻一个白痴的晦气,她必须得让己方的利益最大化。
方御史应该已然在来的路上,甚至有可能就躲在一旁,观察他们的举动。如何才能一个端方大儒对她青眼相待?月池很快就得出了答案,最好的办法就是按照他的规则行事。《论语》如是说道:君子所贵乎道者三:动容貌,斯远暴慢矣;正颜色。斯近信矣;出辞气,斯远鄙倍矣。
她想罢,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,适才还惊疑不定的华曙立时回过神来,他心下嘀咕道,还以为这小子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,结果现在还不是一样来讨饶了。他不屑道:我说唐伯虎,你未免也太无用了,居然让一个小童儿打头阵。
唐伯虎尚未开口,月池悠悠道:华公子不知吗,这与晏子使楚是一个道理。
晏子使楚?华曙先是一脸茫然,在看到唐伯虎等人喜笑颜开,周围的一些才子也用调侃的眼神看他后,才回过神来,气急败坏道:你敢骂本公子!
月池一脸无辜道:华公子可不要血口喷人,我怎么骂你了。
你还敢狡辩!华曙心知肚明。晏子使楚语出《晏子春秋》,讲得是晏子出使楚国时,楚王为羞辱晏子,故意说齐国是否无人,怎遣矮子为使,晏子则反唇相讥,说齐国遣使,依拜访的君主而定。贤使见贤主,不肖使见昏主,他是齐国最无能的人,故而出使楚国。
华曙一个箭步上前道:你对着我说晏子使楚,无非就是把我比作楚王,你自己比作晏子,意在讽刺我无能。自比晏子,你怎么不瞧瞧自己绣花枕头一包草的模样,癞蛤蟆打哈切,你好大的口气!
月池挑挑眉道:怎么会呢,华公子如此明察秋毫,因在下生得俊俏就断定在下的身份,这是何等的慧眼如炬,古往今来根据佛印禅师的判断,只有苏东坡堪与您在伯仲之间。在下又怎么敢讽刺你呢?
她的淡定风度更反衬出了华曙的暴躁无礼。此话一出,连立在角落处静观其变的方御史都忍不住发笑了,曹知府更是连眼泪都笑出来了。这是因为苏东坡与佛印又是另一个典故。苏东坡与佛印本是好友,一日二人谈笑,苏东坡问佛印:以大师慧眼看来,吾乃何物?佛印道:贫僧眼中,施主乃我佛如来金身。苏东坡闻言心下暗喜,却反过来打趣佛印,道:然以吾观之,大师乃牛屎一堆。听到这话,佛印却未动怒,只道:佛由心生,心中有佛,所见万物皆是佛;心中是牛屎,所见皆化为牛屎。这小子的意思实际是在说华曙心里龌龊,故而所见所闻都往龌龊处想。
曹知府笑道:此子才思敏捷,颇有晏子之风,又生得颜如宋玉,貌比潘安,从容对答,举止有度,必是出身自书香门第,绝不会如华曙所言。
方御史板着脸道:华曙失仪在先,其错在他。不过曹兄对此人的夸赞未免过誉了,只是几句俏皮话而已,腹内究竟是草莽还是锦绣,还未可知。
曹知府道:既如此,那不妨一试。
方御史点点头,二人结伴一露面,立刻让正准备破口大骂的华曙僵在当场。月池见状,忙退回到唐伯虎身侧,沐浴在四位前辈赞叹的目光下,波澜不惊地向曹知府与方御史见礼。
方御史看向月池的目光硬邦邦得就似他的脾气一般,唐伯虎等人心里不由咯噔一下,这是在方御史面前挂上号了,他随后八成要刁难于李越。可在贞筠眼中,完全不是那一回事。她对着婉仪道:他刚刚一定说得很好。
婉仪垂眸一笑:还用你说,我看其他人叫好的样子都能看出来。
贞筠摇摇头道:他们算什么,关键是我爹的态度。我见过他多次考较我的哥哥们,这明显是有意试试他斤两的意思。
婉仪不由道:那若是试出他才华横溢又如何?
贞筠一脸天真道:那当然是栽培他了,我爹可是很有惜才之心的。
两人正说着,考较就开始了。这时的月池立在一旁,神态十分平和,无他,在才华上面,四大才子完全具备碾压性的优势。在唐伯虎收笔的一刹那,周围的惊叹声叫好声此起彼伏,就连方御史的眼神也变得和缓起来。
曹知府赞叹道:好一幅山居图,好一句‘碎红风里坚心守,衔绿檐头远景啼。’看来,伯虎已学做山中高士了。
唐伯虎一改昔年的狂傲,居然表现得有些腼腆,他叹道:您过誉了,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。学生除了维持本心外,其余也无能为力了。
他虽未明说,但在座之人皆知他是指被诬作弊一事。唐伯虎因恃才傲物,眼高于顶,人缘其实并不好,但是众人会攻击他的私德,会攻击他的待人接物,却绝不会质疑他的学识。在作弊一事爆出后,许多人其实都心存怀疑,因为唐伯虎这样的人,根本没必要为虚名铤而走险。只是他们中的某些人却因为嫉恨,非要将他钉在耻辱柱上不可,华曙就是一个。
除却他自己的因素,他也是在为堂兄华昶办事。如若让唐伯虎今日洗脱污名,那不就是变相在说华昶诬告吗?身为科道官员,信口雌黄已是大过,再加上这个被指责的人还是同门,若一旦唐伯虎声名扭转,臭得就是华昶。同族之人,同气连枝,华曙自知自己才学平平,不堪大用,以后还要靠堂兄扶持,所以若是华昶倒下了,他不就失了靠山了。
想到此处,他嗤笑一声道:听唐兄这么说,是怨怼朝廷错判了。
好一顶大帽子,月池冷眼看向华曙,此人先言私德,又揭罪状,桩桩都是唐伯虎的要害,看来也不是完全没有脑子。不过唐伯虎也不傻,他毫无刚才的怒气冲冲,而是苦笑道:是唐某自己举止失当在先,所以才引起这样的误会。唐某羞愧还来不及,又怎么会怨怼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