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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章 离别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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泥瓶巷一栋宅子外头,挂着鼻涕虫的顽劣孩子顾璨正在凶狠踹门,骂骂咧咧,唾沫四溅:陈平安!再不滚出来,我就找人砍死你,把你家一堆破烂都砸了!我知道你在家里,忙啥呢,难道是在跟宋集薪的小媳妇,跟稚圭在那个啥?大白天的,也不晓得照顾一下宋集薪的感受?好好好,不出来是吧,我走了,我可真走了啊?我这一走,你这辈子就别想见着我啦,我那些宝贝,本来想着都留给你,陈平安!快出来啊!

不知为何,骂到最后,顾璨竟然带着点哭腔,狠狠将两条鼻涕虫抽回了老窝。

猛然间他觉得脑壳一阵生疼,赶紧转身望去,看到那张熟悉面孔后,破口大骂道:陈平安!你大爷的……

陈平安脸色不太好看,顾璨赶紧见风转舵地补了一句:身体还好吗?

行云流水,转折如意,毫不生硬。

习惯了这兔崽子的没心没肺,提着个新陶罐的陈平安没好气道:好不好,你还不知道?

顾璨意识到自己还有正事,赶紧把陈平安扯到院门口,然后将两只绣工精美的袋子,一股脑塞到陈平安手里,压低嗓音问道:还记得我去年跟你要的那条小泥鳅不?

陈平安一头雾水,拿着沉甸甸的袋子,东西并不陌生,当时强行买走那条金色鲤鱼的锦衣少年,事后就专程送了一袋子铜钱给自己。陈平安四处张望,泥瓶巷两头并无行人,仍是赶紧开门,把顾璨带进院子,将陶罐放在一旁后,直截了当问道:有外乡人跟你买那条泥鳅,对不对?!顾璨,我劝你千万别卖!打死都别卖,你不是想着以后让你娘过上好日子吗,你一定要留着那条泥鳅,知不知道?!

顾璨哇一下就哭出声来,双手抓住陈平安的袖子,哽咽道:我想把泥鳅还你的,可是娘亲不让,还打了我一耳光。娘亲从小到大都没打过我。还有那个说书先生,不知道是神仙还是鬼怪,吓人得很,先是把我给带到了白碗里,然后那条泥鳅一下子就变得很大很大,比我家大水缸还要粗很多很多……

陈平安一把捂住顾璨的嘴巴,脸色严肃,瞪眼道:泥鳅送给你了,就是你的!顾璨,你还想不想以后让你娘亲过好日子?能每天都吃上肉,能让你娘用上胭脂水粉,买那种摸上去滑溜溜的绸缎衣裳?

顾璨抽了抽鼻子,使劲点头。

陈平安松开手,蹲下身,问道:两袋子钱是怎么回事,是不是你偷拿出来的?

顾璨眼珠子一转,刚想骗人,陈平安跟他实在是再熟悉不过,小王八蛋刚撅起屁股他就知道要拉什么屎,便直接又赏了顾璨一个爆栗,厉色道:拿回去!

顾璨犟脾气也上来了:就不!

陈平安被气得脸色铁青,扬起手就要来个货真价实的爆栗,只不过看到顾璨死犟死犟的表情,又有些心软,缓了缓语气,想了想,问道:到底是怎么回事,你给我说说。

顾璨就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,不否认这个孩子平时让人恨得牙痒痒,但确实早慧得很,从老槐树到铁锁井,再到泥瓶巷院子,把那个说书先生要收他为徒的奇遇,跟陈平安说了个清楚明白。陈平安这一刻心里大致有数了,顾璨多半就是小镇上自己得到祖荫槐叶的人物之一。祖坟冒青烟也好,像齐先生、陆道长所说有机缘福气也罢,顾璨应该会被那个说书先生带离小镇。但是一想到那个截江真君刘志茂,陈平安就心弦紧绷。按照齐先生的说法,此人品行实在低劣,更想将自己除之而后快,且不惜用上了仙家神通来陷害自己和蔡金简,顾璨认了此人做师父,真是好事?不过退一步说,此人愿意收顾璨为徒,而不是坑蒙拐骗,或强买强卖,是不是可以说明顾璨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?

鬼灵精怪的顾璨眼珠子急转,趁着陈平安想问题的时候,冷不丁抓起陈平安手里的两只钱袋,一下子砸向屋内,然后转身就跑。结果被陈平安一把抓住后领口,扯回原地。

顾璨双手抱头,模样可怜兮兮的。

陈平安虽然把顾璨强行拽了回来,但是如何处置,犹豫不决,涉及的事情太大,他很怕做出错误的选择,害得顾璨和他娘亲被连累。若只是自己的事,这个无依无靠的草鞋少年,恐怕要干脆利落很多。

宁姚不知何时已经下床,站在门槛后头:我娘曾经说过,各人有各人的缘法,这个孩子一看就是祸害遗千年,以后也不缺狗屎运的那种人。

顾璨眼睛一亮,赶紧把两条鼻涕擦掉,咧着嘴,露出缺牙的光景,笑脸谄媚道:姐姐你长得真俊,长得跟我家二姐一模一样!这里地方小,去我家坐坐?

陈平安无奈道:你娘啥时候改嫁给你爹的?

被拆穿后的顾璨立即翻了个白眼,换了一种脸色和语气,啧啧道:陈平安,可以啊,出息了,啥时候拐骗了个婆娘回家?要闹洞房吗?可惜我是赶不上了,要不然我一定蹲墙根,听你们在床上神仙打架……

陈平安一巴掌按在顾璨的脑袋上,对宁姚歉意道:他就这样,别生气。

宁姚瞥了眼顾璨:熊样!

顾璨正要发挥一下家传本事,察觉到自己脑袋上的手掌悄悄加重了力道,立即病恹恹的,有气无力道:姐姐你长得这么水灵,说啥都对。

宁姚没搭理顾璨,转头望向陈平安,含有深意道:那两袋子铜钱,你最好收下,省得以后反目成仇。而且这孩子将来一旦修道有成,你今天不让他少一些愧疚,极有可能害得他道心不稳,导致外化天魔乘隙而入。

这话顾璨爱听,对着宁姚伸出大拇指:头发长,见识也长,果然比隔壁某个小娘们靠谱儿!

宁姚挑了挑眉头,竟欣然接受。

泥瓶巷远处,响起一声火急火燎的怒吼:顾璨!

顾璨脸色微白:走了走了,陈平安,我走了啊!

嘴上说要走了,其实顾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,他抓住陈平安的五指愈发用力。可能在潜意识里,顾璨早已把陈平安当作娘亲之外唯一的亲人了。

陈平安带着顾璨走出院子,蹲下身,悄悄说道:顾璨,记得小心你师父。还有,照顾好你娘亲,男子汉大丈夫,你娘亲以后只能靠你了,别总让她担心。

顾璨嗯了一声。

陈平安又说道:到了外边,多做事少说话,管住自己这张嘴巴,吃些亏就吃些亏,别总想着嘴上讨回便宜,外边的人,不像我们,会很记仇的。

顾璨红着眼睛,唱反调道:我们这边的人,也很记仇的,就你不是。

陈平安哭笑不得,一时无言。

陈平安猛然惊醒,沉声问道:顾璨,你有没有拿到一片槐叶?

如果没有的话,陈平安不觉得顾璨是得了仙家机缘,说不定那说书先生的到来,就是一张催命符。

顾璨一听这个就来气,哗啦一下从兜里掏出一大把,习惯性骂娘道:不知道哪个挨千刀的混账,偷偷往我兜里塞了这么多破烂叶子,我也是刚才偷溜出家的时候,藏那两袋子钱才发现的。不是赵小胖,就是刘梅那丫头片子!要是给我娘洗衣服的时候看到,可不又得骂我不省心了!亏得我这就要离开了,不然看我不偷偷往他们茅坑里砸石头……

顾璨骂得起劲,陈平安先是目瞪口呆,然后如释重负,眼见这家伙要使劲往地上丢,赶紧阻止他的举动,神情无比凝重道:顾璨,收好它们!一定要收好!如果可以的话,这些槐树叶子,最好连你娘亲也不要给她看到,这很有可能是为了她好。

顾璨茫然,但仍是点头道:好的。

陈平安长呼出一口气,自言自语道:这下子我是真的放心了。

顾璨突然身体前倾,使劲用脑门磕了一下陈平安的脑袋,呜咽道:对不起!

陈平安揉着他的小脑袋,笑骂道:傻样!

顾璨突然在他耳畔窃窃私语。陈平安愣在当场。

顾璨转身跑开,一边慢跑,一边转头挥手:听那老头子说,要带我和我娘去一个叫书简湖青峡岛的地方,以后你要是混得媳妇也娶不起,就去找我,不是我吹牛,隔壁稚圭这种姿色的臭婆娘,我一送就送你十七八个!

陈平安站在原地,点了点头,有些伤感。

毕竟这个家伙,就像是他的弟弟,所以什么事情,陈平安都愿意让着顾璨。

陈平安望着顾璨渐渐远去的身影,怔怔出神。

他的人生总是这样,真正在意的人,好像如何也挽留不住。陈平安咧嘴一笑。老天爷挺小气的。

隔壁院门轻轻打开,走出婢女稚圭,她亭亭玉立,如一株池塘里的荷花。

陈平安问道:先前顾璨说你坏话,都听见了?

她眨了眨那双秋水长眸,道:就当没听到,反正我吵架吵不赢他们娘俩。

陈平安有些尴尬,只好帮顾璨那个兔崽子说好话,打圆场道:其实他心眼不坏的,就是说话难听了点。

稚圭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:顾璨心眼好坏,我不知道,她那个寡妇娘亲,不是什么省油的灯,我很确定。

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,只好跟她现学现用,假装什么也没听到。

稚圭突然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:陈平安,你真不后悔?

陈平安愣了愣:啥?

稚圭见他不像是装傻扮痴,叹了口气,转身返回院子,关上木门。

眼力极好的陈平安一直站在巷中,终于看到远处顾璨家院门打开,走出三人,其中母子二人各自背着大小行囊,缓缓走向泥瓶巷另一头。陈平安甚至清晰看到,那个说书先生转过头,瞥了自己一眼,笑意玩味。

三人身影消失在小巷尽头后,陈平安回到自己院子,看到宁姚竟然已经能够自己坐在门槛上。她的身子骨是铁打的不成?

陈平安先将齐先生赠送的玉簪子,以及顾璨拿来的两袋子铜钱,都放在桌上,然后开始烧水、抓药、煎药,熟门熟路,不像是窑工出身,反而像是在药铺里待了很多年的伙计。

宁姚有些疑惑,却也没有开口询问,百无聊赖的她起身来到桌旁,想了想,又自顾自将陈平安藏在一只瓶肚里的钱袋拿出来。

她坐下后,桌面上摆着三袋钱和一根玉簪,当然还有一把识趣龟缩在角落的灵性长剑。

陈平安没阻拦她取钱,但是转头叮嘱道:玉簪是齐先生送给我的,宁姑娘你小心些。

大概是生怕宁姚不上心,陈平安又赧颜提醒道:真的要小心。

宁姚翻了个白眼。

三袋子金精铜钱,迎春钱、供养钱、压胜钱,很巧,刚好凑齐了。

宁姚一手托着腮帮,一手伸出手指,拨弄着三枚铜钱,随口问道:你的事情如何了?能不能跟我说说?

陈平安蹲在窗口那边的墙根,小心盯着火候,时不时翻看一下三张药方,听到问话后,说:合适说吗?

宁姚皱眉道:你都混到这般凄惨田地了,还担心我听了秘密后,被谁杀人灭口?陈平安,不是我说你,实在是你这种滥好人,我劝你这辈子都别离开小镇,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。

宁姚很是哀其不幸,怒其不争。

这种古板性格的少年,哪怕是一位兼具罗汉金身、天君道术的强大剑仙,只要丢到她家乡那边,一年之内必死无疑,而且尸骨无存。

陈平安乐呵呵道:那我就给你说说看?

宁姚用三根手指按住三枚铜钱,在桌面上抹来抹去:爱说不说。

陈平安便将齐先生出现之前的事情经过跟宁姚说了一遍,之后的事情,选择性说了一些。

宁姚听完之后,云淡风轻道:那截江真君刘志茂,显然是罪魁祸首,不过蔡金简和苻南华,也都不是什么好鸟。若不是齐先生出来捣糨糊,你以后就算逃到天涯海角,也逃不出三方势力的围剿捕杀。说句难听的,杀你真的很容易。如果不是在小镇上,别说刘志茂,就是那个云霞山的女子,一根手指头就能将你碾压得魂飞魄散。

陈平安点头道:我知道。

宁姚气呼呼道:你知道个屁!

陈平安没有反驳,继续煎药。

她问道:你之所以有这场劫难,全是因为那条泥鳅,为什么不告诉那个孩子真相?

陈平安这次没有沉默,也没有转头,坐在小板凳上,低头看着青红色的火焰,轻声道:这样做不对。

宁姚欲言又止,最后望向那个瘦弱背影,感慨道:那你知不知道,你的拳头不硬的话,就没有人会在乎你的对错。

陈平安摇头道:不管别人听不听,道理就是道理。

他好像有些不确定,便转头笑问道:对吧?

宁姚怒目相向:对你个大头鬼!

陈平安悻悻然重新转过头,继续熬药。

宁姚拿起那根碧玉簪子,凝神望去,发现上面篆刻有一行小字。

她瞥了眼叫陈平安的少年。

簪子上有八个字,便是仅算粗通文墨的他,也觉得极为动人:言念君子,温其如玉。

煎药是一件类似线穿针眼的细致活,陈平安做得有板有眼,沉浸其中,身上散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快乐。

不过宁姚不是个耐心好的,事实上除去练刀练剑,她对什么事情都不太提得起兴趣。小小年纪便背井离乡,独自游历四方,很粗糙地活着,所以对家徒四壁的少年小宅,她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。实在是她自己风餐露宿得太多了,风里来雨里去,原本再精致讲究的人,也会变得很不讲究。

宁姚问道:你的左手没事情?

左手用棉布条包扎的陈平安,正用双手端来一碗药,在她接手后,笑道:没事,我回巷子之前,找了些草药捣烂,给伤口敷上了。以前我当窑工那会儿跌打割伤,都用这个,百试百灵,是很久之前杨家铺子一个老人告诉我的秘方。不过我当初答应老人不外传,要不然宁姑娘你走南闯北,说不定用得着。你要是想要,我可以去找找杨家铺子的老人,跟他求一求。只是今天去药铺比较急,也没见着那个老人,只希望他是临时走开了。

宁姚喝药的时候,那双不似柳叶却似狭刀的长眉,微微皱了一下,但仍是面不改色地喝完了药汤。将瓷碗还给一旁等待的陈平安后,她嘀咕道:滥好人,难怪穷得叮当响,活该被人欺负。

不等陈平安反应过来,她又添加了一句:别介意,我这个人说话比较直。

宁姚大概不知道,后边这句话更伤人。

陈平安欲言又止。

宁姚用拇指擦拭掉嘴角的药汤残渍,然后端正坐姿,一本正经道:如今坐镇此方天地的圣人,也就是你所说的那位学塾先生,虽然有心帮你收尾,好让你今后性命无忧,但是你要知道,人力终有穷尽之时,哪怕是圣人也不例外。更何况那位齐先生的处境不太妙,有点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意思,怕就怕他之后管不着你的生死。我宁姚为人处世,滴水之恩,也会涌泉相报,瞪我一眼,就要睚眦必报!

人力有尽时,涌泉相报,睚眦必报,泥菩萨过河……

此时宁姚内心,充满不为人知的骄傲。听听,我这番话说得是不是很有学问?

只可惜陈平安隔壁,就住着个学识不浅的读书种子,几乎每天清晨黄昏两次,邻居就要诵读圣贤书以明志,按照宋集薪自己的说法是吾善养浩然气。所以陈平安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,对于读书人文绉绉的那套说法,并不陌生,即便有些晦涩词语,通过上下文来解析,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。

宁姚死死盯着陈平安,试图从他脸上寻找出震惊、仰慕和疑惑,可陈平安偏偏是一脸我听明白了,姑娘你接着说的欠揍表情。

宁姚很是灰心丧气,本来意气风发的神采,锋芒锐减,没好气道:比如你救了我一命,我事后自会帮你杀掉老龙城的苻南华,或是书简湖的刘志茂,但是你想要两个都杀的话,永绝后患,就得破财消灾。因为咱俩萍水相逢一场,可没那么深厚的情分,所以你需要用一袋子金精铜钱,作为报酬。

宁姚很快用手指了指那袋子迎春钱:比如这袋,我就很喜欢,其他两袋子供养钱、压胜钱的铜钱样式,不好看,铸文也不讨喜。

接下来宁姚微微扬起下巴:如果在做成这笔买卖之外,你愿意支付给我两袋子铜钱,我就帮你摆平老龙城和云霞山。当然,如果我早早死在刘志茂手里,一切休提。毕竟我现在修为不高,武道九境,才刚刚跻身第六境,作为纯粹武夫的体魄坚韧程度,还不成大气候。至于修行登山的十五重楼,十五层境界,更是只到达中五境里的龙门境。丹室之内,我有六幅图案,尚未成功画龙点睛,也未让天女飞天……

这下子陈平安是真的听迷糊了,一头雾水。

宁姚顿时有些恼羞成怒。境界低下,一直被她引以为耻,陈平安这种姑娘你再给我解释解释的痴呆模样,无疑是戳中了她的最伤心处。

看到宁姚阴沉的脸色,陈平安就是傻子也知道形势不妙,赶紧转移话题:为何姑娘你先前伤得那么重,现在就像痊愈大半了?

宁姚眉目低敛些许,双手环胸,嗓音沙哑道:当时的确是快死了,如果陆道长没有救下我,我就要……反正我欠了你一个天大人情,我更不该趁火打劫,让你拿出三袋子金精铜钱。我宁姚的一条性命,哪里是刘志茂之流可以媲美的,所以是我不对,你就当我什么都没有说。等离开小镇之后,我会尽力而为,争取帮你解决那些后顾之忧。但是丑话说在前头,我宁姚只会量力而为,不会心知必死依然去跟人拼命……换命。

大概是自己低头认错,太过稀罕难得,所以宁姚心情极其失落。

陈平安问道:供养钱是哪袋子?

宁姚指了指其中一只金黄绣袋。

陈平安从里头拿出三枚铜钱,握在手心后,用手臂将三只袋子横推到少女身前,笑道:这些,送给你了。

宁姚目瞪口呆,久久回神后,问道:陈平安,你小时候脑子被门板夹过?

陈平安无奈道:没有,小时候帮人放牛的时候,经常被牛尾巴甩。

宁姚蓦地勃然大怒,一拍桌子,质问道:你是不是喜欢我?!

陈平安呆若木鸡。

宁姚咧嘴一笑,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道:眼光不错!

然后她弯曲大拇指,指向了自己,神采奕奕道:但是我可不会答应。我宁姚喜欢的男人,一定要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剑仙。全天下!最厉害!大剑仙!什么道祖佛陀,什么儒家至圣,在他一剑之前,也要低头,都要让路!

陈平安涨红了脸,挠挠头道:宁姑娘你误会了,我没喜欢你啊……

宁姚一挑眉毛,想了想,身体前倾,眯起一眼,抬起一手,拇指食指之间空出寸余距离,心虚问道:这么点喜欢,也没有?

陈平安斩钉截铁,语气坚定道:没有!宁姑娘你放心!

宁姚收回手,重重叹了口气,怜悯道:陈平安啊,你以后就算侥幸娶了媳妇,多半也是个缺心眼的。

陈平安坐在桌子对面,开心笑道:只要她人好就行。

宁姚对此不置可否。

混吃等死,小富即安,飞黄腾达,就像她娘亲说的,是因为各有各的缘法,未必有高下之分。只不过她爹对此有不同意见,命里无时莫强求。可不强求,并不意味着一点都不求,求还是要求一下的,如果最后仍是求而不得,则是另外一回事。当然,这些话她爹是绝不敢跟她娘当面说的。

陈平安随口问道:宁姑娘也是来咱们小镇求机缘来的?

宁姚没有任何藏藏掖掖,回答道:我耗尽所有奇遇积攒下来的家底,加上一个人情,才换来进入小镇的这个名额,不过我跟那些人不一样,我不求什么机缘气数,只是想着让人帮我铸一把剑,最好能够合我的心意。至于锋利不锋利,能否承载海量剑气,是很其次的事情。

陈平安疑惑道:铸剑?

宁姚说道:就是那个打铁的阮师傅,他在你们这儿名声很大,还有个‘铁打不动’的规矩,每三十年只铸一把剑,他之所以愿意来此顶替齐静春,就是觉得此地适合开炉铸剑。我去碰碰运气,看他愿不愿意为我铸剑。实在不行的话,我也没辙,就当自己运气不好。

陈平安笑道:好人有好报。

宁姚有气无力道:没辙。

她瞥了眼陈平安:你左手不疼?

陈平安愣了愣:疼啊。

她怀疑道:那你怎么看着不像啊。

陈平安天经地义道:我就算满地打滚,大喊大叫,也不会就不疼了啊。

宁姚一拍额头:真没辙了。跟我爹一个德行,不过你本事比他差远了。

陈平安笑着不说话了,安安静静望向屋外的院子。

宁姚将那三袋子铜钱推回去:我不要。

陈平安收回视线,轻声道:宁姑娘,你有没有想过,我留着它们,不一定是好事情。见过齐先生之后,我更加确定这点。

一件事情宁姚决定之后,就再也不会更改了,她摇头道:那就是你的事情了,跟我无关。我想好了,救命之恩,我以后一定会偿还,而且绝对不偷工减料,要对得起‘宁姚’这个名字!但是你在这些年,一定要好好的,别一不留神就死了。你只要熬过这段时间……

一直很好说话的陈平安,第一次主动打断宁姚的言语:救你的是陆道长,宁姑娘,所以你不用觉得亏欠我什么。我如果当时不是觉得自己死定了,想着能够让陆道长为我爹娘多做点什么,我根本就不会开门。

宁姚冷哼道:那是你的事情!

陈平安笑着重复她的话:那是你的事情。

大眼瞪小眼。

宁姚竟然率先败下阵来,自顾自头疼道:假如你喜欢我,可我真的不能答应你啊。

陈平安双手抱住头。摊上这么个一根筋的奇怪姑娘,他也没辙啊。

此时有人从院墙爬入院子,会这么做的人不作他想,肯定是刘羡阳。他小跑到门槛后,正要扯开嗓子,却像是突然给人掐住脖子,一个字也说不出口。

陈平安赶紧起身,来到刘羡阳身边低声道:我这两天能不能去你那边住,这位姑娘可能要住我这里。

刘羡阳一把推开陈平安的脑袋,如苍蝇搓爪一般,搓手殷勤道:姑娘,我家宅子大,物件也齐全,姑娘不嫌弃的话,去我家住,如何?

背对两人的宁姚平淡道:嫌弃。

刘羡阳龇牙咧嘴,看着那个纤细动人的佩刀背影,不死心道:姑娘,你是不晓得,之前就有两伙人在廊桥那边堵住我的路,哭着喊着求我把祖传宝物卖给他们,我都没答应。倒霉催的,那帮人害我差点被阮师傅骂死。姑娘你也是来小镇碰运气的外乡人吧,我刘羡阳虽然也未必卖给你,但是让姑娘过过目,开开眼界,肯定没问题啊!

宁姚依然冷漠道:不需要。

刘羡阳自顾自坐在原先陈平安的位置上,看到宁姚的容貌后,两眼放光道:姑娘,你别这么见外,我和陈平安挤在这破宅子就是了,姑娘你去我大宅子后,也就不会感到拘束了,好像连手脚都没地方搁放。

宁姚板着脸回答道:好意心领,人一边凉快去!

刘羡阳也不觉得尴尬,起身道:得嘞,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,了解了解。

刘羡阳把陈平安拉扯到门槛外,用手肘顶了一下陈平安:咋回事?

陈平安为难道:一时半会说不清楚。你就说我能不能去你那边住?

刘羡阳白眼道:这有啥能不能的,但是你得答应我,帮我盯着稚圭,千万别让宋集薪那个小畜生强行糟蹋了,到时候你可得帮我保住我未来媳妇的清白!

陈平安毫不犹豫道:别想!

刘羡阳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,语重心长道:就当你答应了。

屋内宁姚突然转头说道: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天生的剑坯子?买瓷人之所以在你九岁的时候没有带你出去,应该是想让你在这里汲取更多的灵气。这个选择,是对的。所以你在阮师傅那边,一定要抓住机会,让他收你为徒。记住,至少是入室弟子,最好是嫡传门生。至于关门弟子,不用奢望,你的根骨天资,还没有好到那夸张的份儿上。

刘羡阳笑着使劲点头,嘴上说着好的好的,然后回头望向陈平安,指了指屋里的宁姚,然后指了指自己脑袋。

陈平安说道:她说的是实话,你别不当真。

刘羡阳不再嬉皮笑脸,沉默下来,低声道:我觉得事情不太对劲,廊桥两拨人,你猜是谁领头带路的?是福禄街卢正淳那个龟孙子!这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吗?我又没掉钱眼里去,凭啥要跟他们做买卖。何况那件铠甲是我家一代代留下的老物件,我要卖了,以后在梦里梦着我爷爷,还不得给他骂个半死啊!

陈平安听到这一切后如临大敌:你要小心,卢正淳和那些外乡人,不好惹!

陈平安转头问道:宁姑娘,知道那些人的来历吗?

宁姚点头道:老人和女娃娃,来自正阳山,算是你们东宝瓶洲的名门正派。老人非人……总之,他比起苻南华或是蔡金简,要厉害百倍。妇人和他儿子,也不简单。其实能够结伴进入小镇的,当然不是一般有钱的有钱人。那个妇人城府很深,小男孩也不像是个心思良善的,所以我劝你朋友,赶紧让阮师傅认了弟子,就等于有一张保命符傍身。在小镇上,靠山再高,背景再厚,也还没有人敢跟一位圣人掰手腕。

陈平安又问刘羡阳:你有没有把握做那个阮师傅的徒弟?

刘羡阳有些纠结,吞吞吐吐道:这不当时第一天去当学徒帮工,阮师傅看我的眼神,就跟姚老头那会儿差不多,估计是观察我一段时间再做决定要不要收徒弟吧。只是……

陈平安狠狠瞪眼。

刘羡阳讪笑道:只是阮师傅有个宝贝女儿,特别能吃,把我给震惊到了,于是就稍稍玩笑了几句。没想到那闺女打铁的时候,抡起锤头来,那叫一个生猛霸道,偏偏平时又特别腼腆害羞,我哪里想得到她这么开不起玩笑,当时就把她给惹哭了,又不凑巧给他爹撞了个正着,看我的眼神就不对劲了,认徒弟保准没影了。不过反正我也没想着给人做牛做马当徒弟,伺候过姚老头一个怪脾气的,就够咱们受的了,我这不就想着在铁匠铺那边混碗饭吃嘛……

陈平安抬头,黑着脸。个子比他高出大半个脑袋的刘羡阳,低着头,不敢正视他。

这一幕场景,让宁姚感到有些疑惑不解。

这也是宁姚第一次看到陈平安真正生气的模样。

陈平安低声问道:你经过老槐树那边的时候,身上有没有莫名其妙多出一些槐叶?

刘羡阳摇头道:没有啊,倒是那个老喜欢偷瞄妇人的算命道人,跟我说了些晦气话,我差点把他的摊子给砸了。

陈平安脸色微变,眉头紧皱,转头望向屋内,问道:宁姑娘,作为交换,三袋子金精铜钱,行不行?还有就是,会不会让你有大麻烦,这一点,请你务必事先说清楚。

宁姚仔细想了想:麻烦不小,但问题不大。不过这两天一定要小心,让你朋友别满大街乱窜,毕竟我眼下情况不太妙。

她又说道:两拨人,两袋钱。让阮师傅认徒一事,又一袋钱。总之做成几件事,我收几袋钱。放心,我既然答应下来,就算是有保底两袋的收成了。

陈平安跑进屋子,赶紧将迎春钱在内的两袋钱,火速推给宁姚:收下吧。

宁姚本就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,没有拒绝,收起两袋子铜钱后,皮笑肉不笑道:天底下多的是往自己兜里搂钱的人,还有你这种喜欢当散财童子的?

陈平安这一次没有反驳,点头笑道:钱是很重要,很重要很重要。

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刘羡阳火急火燎道:陈平安,你疯了吧,为啥把钱给她?整整两袋子铜钱,够你花多久了?

陈平安没好气道:我的钱,你管得着?

刘羡阳理直气壮道:你的钱,不就是我的钱吗?你想啊,我要是跟你借钱,你有脸皮催债要我还?

陈平安不说话,陷入沉思。刘羡阳也意识到自己的插科打诨不合时宜,遂闭嘴不言。一时间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重。

陈平安开口问道:宁姑娘,你真的不会因此……

宁姚瞥了眼桌上的白鞘长剑,点头道:没问题!

之后她实在忍不住,说道:婆婆妈妈,你烦不烦?你还说你不是滥好人?

陈平安笑了笑。

刘羡阳想了想,没有说话。

刘羡阳最后把话藏在肚子里,心想姑娘你大概是没见过这家伙的另外一面吧。

陈平安很少有不好说话的时候,可一旦不好说话,真的会很不好说话。

他刘羡阳见过。隔壁的宋集薪应该也见过。

刘羡阳来到泥瓶巷没多久,小巷又来了个稀客——气度翩翩的青衫读书郎赵繇,颇有几分神似教书先生齐静春。

赵繇是小镇四大姓之一赵家的嫡长孙,比起卢正淳那些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,同样出身富贵的赵繇,口碑就很好。小镇许多孤寡老人都受过他的恩惠,若说这是书本上所谓名士养望于野的手腕,好像太高估赵繇的心志,有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,毕竟少年从十岁起,就已是这般与人为善的心性,年复一年,并无丝毫懈怠。哪怕是福禄街看着少年郎长大的老人,也都要伸出大拇指,每次训斥自家子弟,总会把赵繇拎出来作为例子,这就使得赵繇在同龄人当中没有几个交心的朋友。

卢正淳那拨人心性自由,也不爱跟一个成天之乎者也的书呆子打交道。试想一下大伙儿兴致勃勃去爬墙头偷窥俏寡妇,结果有人在旁边念叨非礼勿视,岂不是大煞风景。总之,少年赵繇这些年喜欢跟福禄街以外的人打交道,大大小小的巷弄,他几乎都走过,除了泥瓶巷。因为这条小巷里住着宋集薪,一个让赵繇经常感到自惭形秽的同龄人。

不过真要说朋友的话,赵繇大概只认宋集薪这个棋友,虽说这么多年下棋一直输给宋集薪,但是胜负心归胜负心,想赢棋的执念归执念,对于天资高绝的宋集薪,赵繇其实心底一直很佩服。只不过赵繇有些失落,是因为直觉告诉他,宋集薪虽然跟自己嘻嘻哈哈,平时交往亲密无间,可好像从来没把他看作真正的知己。

赵繇虽然之前没有拜访过宋集薪家,但是当他一眼看到某栋宅子,就知道这里肯定就是宋集薪的家了。这源于门口张贴的那副春联,字极多,且一看就是宋集薪的字,理由很简单,委实是风格太多变了,几乎可以说是字字不同。例如御风二字,一气呵成,随心所欲,大有飘然之意。渊一字,水字边,尤为深意绵长。奇一字,那一大提起,气魄极大,雷霆万钧!国一字,又写得中正平和,如圣贤端坐,挑不出半点瑕疵。

赵繇站在院门口,几乎忘了敲门,身体前倾,痴痴望着那些字,失魂落魄,只觉得自己快要没了敲门的胆气。正因为他勤恳练字,临帖众多,才更加知道那些字里的气力之大、分量之重、精神之盛。

赵繇黯然伤神,掏出一只钱袋子,弯腰放在门口,准备不告而别。

这时候院门骤然打开,赵繇抬头看去,宋集薪好像正要和婢女稚圭出门,两人言笑晏晏。

宋集薪故作惊讶,打趣道:赵繇你行此大礼,所欲何为?

赵繇有些尴尬地拿起钱袋子,正要开口解释其中缘由,就被宋集薪一把拿走绣袋,笑嘻嘻道:哟呵,赵繇是登门送礼来啦,收下了收下了。不过事先说好,我是穷苦人家,可没有能让赵兄入法眼的礼物,来而不往就非礼一回吧。

赵繇苦笑道:这袋子压胜钱,就当是我的临别赠礼吧,无须往来回礼。

宋集薪转头对自家婢女会心一笑,将钱袋子交给她:看吧,我就说赵繇是小镇最懂礼数的读书人,如何?

稚圭接过钱袋子后,捧在胸口,笑得眯起双眼,很是开心,稍稍侧身施一个万福:谢过赵公子,我家少爷说过,积善之家有余庆,行善之人有福田,奴婢在这里预祝赵公子青云直上,鹏程万里。

赵繇赶紧回礼作揖道:感谢稚圭姑娘的吉言。

宋集薪摸着后脑勺,打着哈欠:你们不累啊。

稚圭笑眯眯道:若是每次都能拿到一袋子钱,奴婢施一万次万福也不累。

赵繇有些汗颜道:要让稚圭姑娘失望了。

宋集薪大手一挥:走,喝酒去!

赵繇一脸为难,宋集薪激将道:草包一个!读书只读出死板规矩,不读出点名士风流,怎么行?

赵繇试探性问道:小酌怡情?

宋集薪白眼道:大醉酩酊!

赵繇正要说话,就被宋集薪搂住脖子拖拽离去。

婢女稚圭锁门的时候,那条四脚蛇想要偷偷溜出来,被她一脚踹回了院子。

经过隔壁宅子的时候,她悄然踮起脚,斜瞥了几眼,看到了刘羡阳的高大身影。后者也发现了她,立即笑脸灿烂起来。刘羡阳正要跟她打招呼,她已经收回视线,快步走掉了。

小镇有酒楼,只是虽然不大,开销却不小。不过赵繇毕竟是赵家子弟,风评又好,出了名的铁公鸡酒楼掌柜,今天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,拍胸脯说不收一文钱,能够让两位读书人赏脸来店里喝酒,是他家酒楼蓬荜生辉了,两位公子收他钱才对。宋集薪立马就笑呵呵伸出手,当场讨要银子。掌柜的悻悻然地给自己找台阶下,说欠着欠着,明儿就让人给宋公子送几坛子好酒去。赵繇当时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。掌柜的素来晓得泥瓶巷宋大少爷的古怪脾性,倒也没真生气,亲自给三人在二楼找了个雅静的靠窗位置。

宋集薪和赵繇说话不多,宋集薪也没劝酒坑人,这让原本视死如归的赵繇反而觉得很奇怪。

从酒楼二楼窗户望去,正好能够看到十二脚牌坊的一块匾额:当仁不让。

宋集薪问道:齐先生真的不跟你一起离开小镇?

赵繇点头道:先生临时改变了行程,说要留在学塾,教完倒数第二篇《知礼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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