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沉了沉:但有的事,单凭求上苍保佑并不顶用。你们两个记着,接下来咱万不能病急乱投医,你们也绝不许为了救我把罪责揽到自己头上。方才与贵妃说话的只我一人,你们都不在近前,事情又出得突然,不似提前谋划算计,你们若肆意去揽罪名,反倒添乱。
娘子?阿诗怔了怔。许是因为顾清霜口吻太过从容,她从中品出了些意味,娘子有计较了?
顾清霜仿若未闻,自顾自接着推算接下来的事情:这事我要有办法将话递到皇上耳朵里,才有可能翻盘,可贵妃必不会让皇上轻易见我。
皇上若不见我呢……她轻然笑笑,这孩子没了的罪过,自是死死记在我头上了。贵妃再卖一卖委屈,将我废位、赐死,都是有可能的。就算留我一命,日后也必定没了复宠的余地,只能在宫里苦熬到死。
阿诗被她说得身上发冷,即便看她从容,也已抑制不住恐惧。顾清霜忽而笑出声,不再卖关子,告诉她说:尚仪女官喜欢下棋你记不记得?她总要我陪她下,我却总也下不好,只记住一件事情。
――棋局里诡计颇多,有时见到诡计显了形,再行反击便已晚了。但若早些时候便能洞悉对手布局,提前在己方布下防备,诡计显形之时也就说不准谁强谁弱了。
二人皆一愕,卫禀怔怔道:娘子早有防备?想了想又不解,宫里有个孩子傍身多要紧,娘子怎知她会舍得拿孩子来算计?
她不舍得的。顾清霜说着摇了摇头,先不多说了。若我赢了这句,自会全盘讲给你们听。若输了,便是我棋差一招,也没什么可讲了。
而后,颐宁宫里自是一夜的沉寂,贵妃染了血的衣裙谁看了都觉得刺眼。
皇帝一直在寝殿里守着她,至了半夜,太医终是禀话说回天乏术,孩子保不住了。贵妃大约是凌晨时分醒来的,因为袁江在那时到了侧殿,着人先将顾清霜押回碧玉阁幽禁。
顾清霜没多说什么,只提了句:我并未动过贵妃,万般细由皆可当面禀奏皇上,有劳大伴转告。
其实这话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,想也知道,他这个时候决计听不进去。
幽禁的日子并不好过,依照旨意,一干宫人都姑且押了起来,只有阿诗和卫禀还能到近前侍奉。小厨房也熄了灶,自天明时分起,顾清霜就只有尚食局送来的一些粗茶淡饭可用了,碧玉阁里的一切繁荣在一夜之间荡然无存,好似四处都添了一层灰蒙蒙的颜色。
消暑用的冰,当然更是用不上了。再入夜时,阿诗坐在床边给她打扇,顾清霜噙着笑道:去睡吧,我没事。夏日左不过热些,好过严冬,是不是?
如此一熬便是十余日,顾清霜纵使心中不慌,日子清苦之下也难免消瘦。于是袁江端着圣旨再步入碧玉阁那日,一眼就看到端坐在茶榻上的女子消瘦疲惫的模样,心里不禁一叹――唉,宫里的这样的事实在多了。若早知如此,当时何必硬要进宫来呢?然这念头还没过完,那双明眸就抬起来,扫了眼他手中的明黄卷轴,气定神闲地问他:那日劳袁大伴转达的话,袁大伴可帮我带到了?
臣依娘子之言说了。袁江拱手。
顾清霜点点头:那皇上现在是要我进冷宫,还是要我的命?
这……袁江平心静气地回话,事关皇嗣,皇上赐您三尺白绫。
倒还有个全尸。顾清霜神情毫无波澜,圣旨留下吧,白绫放着就好。但我想劳大伴再为我带两句话,不知大伴方不方便?
袁江心中万千感慨――曾几何时,他们御前宫人私下里议起,都觉得这位清才人是个聪明人。可这到了一死的关头,便是聪明人,能做的也不过是央旁人带句话,祈祷圣上能听进去。
他无声一叹,躬了躬身:娘子请说,臣尽力而为。
大伴告诉皇上,我真的没动贵妃。佛门最信因果报偿,我便是不在意贵妃的孩子,也要为自己来日的孩子积福。她说着,目光下移,落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,虚弱的语气里添上了三分委屈,我也有身孕了,不敢让这孩子未出世就背上血债。
第29章 将心比心
颐宁宫。
小产终究伤身, 于是即便太后再不喜贵妃也不得不表露几分宽容。为免贵妃在小月子里挪地方受风再落下病,她由着贵妃在颐宁宫安养了些日子,只是从正殿移去了侧殿。
于是皇帝便日日都在颐宁宫陪伴贵妃, 如此,一切风声自绕不过太后的耳朵。赐死清才人顾氏的旨意, 太后也在第一刻便知晓了, 皇帝又正巧下完旨便去正殿问安,母子两个间颇有几分不快。
太后冷言冷语:清才人一贯谨慎守礼,对贵妃的恭敬更是人尽皆知,你真觉得是她做了这等糊涂事?
萧致一喟,温声辩解:清才人从前懂事, 儿子也不想这样杀了她。可此事……实在是没什么余地。当时只她与阿敏两个人说话,阿敏总不能是自己舍了孩子只为害她。
太后一声冷笑,不置一词。除却不满皇帝这样痴迷与南宫敏,亦有些不知该说什么。她浸淫后宫多年, 自问什么都见过, 这回却偏有点拿不准了――舍弃孩子去害人的事, 在后宫也不稀奇。可堂堂贵妃舍弃孩子只为害一个才人?她又并不觉得南宫敏真有这么傻。
可清才人, 更不可能那么冒失。
皇帝又道:儿子知道若拿旁人与阿敏比,不论是谁, 您都觉得比阿敏好。可这事还关乎她腹中皇嗣,朕总不能……
好了。太后懒得多听,锁着眉, 摇一摇头, 你后宫的事, 哀家从来懒得插手。左不过一个无依无靠的才人,随你的意便是。
正这时, 袁江打了帘进来,皇帝只道他是办完差回来复命的,并不上心,执盏喝茶。袁江一揖,却说:皇上,清才人有喜了。
端盏的手猛地一颤,皇帝惊然抬头:什么?!
袁江头也不敢抬:初时是清才人说……说让臣给皇上回个话,道那事绝非她所为,因为佛门最讲因果,她也有孕,不敢让未降生的孩子背上血债。臣为稳妥起见,直接请了太医过去……三四位太医一并把了脉,都说确是喜脉。
皇帝满目愕色地怔住,太后睃着他,笑了声:倒是个有福气的。说着就吩咐袁江,去,传哀家旨意,解了清才人的禁足,按规矩晋贵人,让人好好照料。
皇帝眉心锁起:母后!
太后横他一眼:既然皇嗣为重,旁的事便都可放下。你就是要杀她给贵妃泄愤,也要等她生下孩子再说。说着语中一顿,复又续言,再说,哀家是不觉得她有那么蠢,会这般明着害人。
皇帝终是没再说什么,袁江见状,便按太后懿旨去办了。过了约莫一刻又回来复命,彼时皇帝已去了侧殿,边守着贵妃边批阅奏章,只太后还在正殿,他一揖,禀说:清才人说贵妃娘娘刚失了孩子,此时她又有孕又晋位,恐怕贵妃娘娘闻讯要觉刺心,不能安养身子,求太后娘娘收回成命。
哟,有意思。太后的目光自他面上一划,又与身边已跟了多年的墨竹相视一望,你去请她过来吧,就说哀家有话问她。
墨竹福身告退,太后又告诉袁江:去跟皇上也回清楚。告诉他,哀家传了清才人来问话,他若愿意,就在屏风后听听。
又过约莫一刻,顾清霜就入了殿。十数日的清苦令她形容憔悴,下拜见礼时好似弱不禁风的枯枝,太后虚扶了一把:起来回话。
离得太近,顾清霜与她目光一触,就觉她视线微不可寻地往右侧一飘。殿中右侧放着书案、书架,除此之外便是一方屏风。顾清霜旋即会意,颔首道:谢太后娘娘。
太后收回目光,低下眼帘:你说你没动贵妃,哀家愿意信你。但七夕那晚,只你与贵妃在那地方,若不是你推了她,便只能是她蓄意害你。你又如何还肯为了她推拒封位?
她边说边目光一凛:别拣好听的来搪塞哀家。
臣妾不敢。顾清霜低着头,声音轻但清晰,那晚确是贵妃娘娘蓄意陷害臣妾。她说她恨臣妾在千福寺与皇上生了情,皇上明明是去看她的;还说……还说必是臣妾蓄意勾引,否则皇上断不会留意臣妾。她这样想,臣妾自然也恨她,但……但臣妾纵使不真为她着想,也还要为皇上着想。
太后淡然抿了口茶:皇帝可是要赐死你的。
顾清霜口吻真诚之至:皇上不过受人蒙蔽。那日又确只有臣妾与贵妃娘娘在那里,落在谁眼里都是臣妾的不是,如何能怪皇上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