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67章 我的儿子,不至于如此
这一年的冬天很冷,可迟迟不下雪,元曦每天回景仁宫都会站在院子里望一会儿天,今日亦如是。
早已回来,在自己屋子温书的玄烨,蹦蹦跳跳跑出来,欢喜地告诉母亲:明日骑射课,我要和福全哥哥赛马了。
玄烨能赢吗?元曦问。
能赢,不过输了也不要紧。玄烨说,弟弟输给哥哥,不丢脸,何况还有下次呢。
好好玩儿,高高兴兴地去,高高兴兴地回来,摔了碰了不许哭鼻子。元曦说,忍着回家来,额娘给玄烨揉揉。
玄烨软乎乎一笑,这么大了,还要额娘抱抱,元曦说她抱不动了,玄烨也不纠缠,拉着母亲回屋子里去,说额娘的手冷。
好在天黑了,烛火不如日头明亮,好在一整天下来,红肿早已消退,单单看脸上,看不出什么巴掌印,元曦一丁点儿都不愿儿子知道自己被他的父亲打了。
而今天不止是苏麻喇姑姑发现,巴尔娅也早就发现她的脸不正常,可她不敢问不敢提,直到下午,元曦趴在床边突然醒来时,看见巴尔娅泪眼汪汪地看着自己。
元曦才实话实说,皇帝不肯回来。
巴尔娅倒是看得开:只要皇上安好,我就放心了。
可元曦知道,那绝不是巴尔娅的心里话,但事到如今,她也无能为力,去向姐姐许诺说什么皇帝会回心转意。
那日元曦对苏麻喇说,揣摩太后的心思,全靠蒙,但这一回,猜的八九不离十。她知道,福临再这么闹下去,太后一定会出手干预,让他永远也回不了紫禁城。
时至今日,依然没有人知道,孟古青在哪里,不知她是生是死。元曦难以想象将来,福临也最终落得这个下场,而下手的人,还是他的亲生母亲。
可现实是,皇太后,早就放弃他了。
夜里照顾玄烨入睡,已经是大孩子的娃娃,总还要抓着母亲的手撒娇,才肯老实躺下。
但念书写字很累,玄烨很快就睡得踏实,元曦看着儿子,看着看着就落下眼泪。
玄烨,千万千万,别步阿玛的后尘。元曦含泪道,无法成为英明伟大的君王,这不要紧,不论是顺境还是逆境,你要永远坦荡荡直面自己的人生。不要学你的皇阿玛,一辈子,都在逃避。
夜色深深,福临站在景山上,俯瞰紫禁城里各处灯火渐渐熄灭,他下意识地喊了声:吴良辅。
边上伺候的太监,已经习以为常,不仅是这些日子,自从吴良辅离开后,皇帝时常叫错人,也时常记不得他们的名字。
福临缓过神,稍稍犹豫后,却道:没什么,朕要睡了。
可是这么晚,岳乐却突然上山,福临刚要躺下,门外的人就说安亲王求见。
皇兄来的正好。福临披着衣裳出来,见到岳乐,便道,替我看看,我为葭音写的祭文,可还有欠缺之处。
皇上。岳乐一脸严肃,臣刚和九门提督,端了一处囤积兵器之地,虽然没抓到首犯,太后也下令不得严刑拷打,暂时将涉案之人收监,可很显然,有人要反了。
福临淡漠地看着他:既然太后已经有旨意,你不必再来问我,早些回去吧,你也累了。
岳乐跪下道:皇上,您再不回宫,下一次恐怕就不是屯兵器,而是屯兵,真的打起来,就算他们没有胜算,传出去也难听极了。南边的反清势力,邻国的虎视眈眈,都盯着看呢。
福临问岳乐:皇兄,你想做皇帝吗?朕把这个皇位,禅让给你,你也是太祖嫡亲的孙子,如何?
岳乐大骇:皇上,您在说什么?
福临背过身道:朕从一开始,就不想做皇帝,朕对她说过无数遍,可是她逼着我强迫我,要我不论如何,都要做皇帝。这一次,朕不想再怕她了。
岳乐痛心疾首,磕头道:皇上,您可曾想过,您现在为皇后所做的一切,正因为您是皇上才得以施行。一旦您下了龙椅,不论新君是谁,都不会再有人纵容您给予皇后无穷无尽的哀荣。
福临转过身,怔怔地看着岳乐。
岳乐道:若新君不在皇阿哥之间选出,一旦皇权旁落,太后和阿哥们、妃嫔们,很快会遭到诛杀灭口,皇后的骨灰,也会被人挖出来,以祸国殃民之罪撒入尘埃。
福临额头上青筋凸起,指着岳乐:不要恐吓朕。
岳乐道:臣说的都是实话,皇上,到时候连臣,也会成为阶下囚,整个大清,很快会忘记现在发生的一切。太后和您,为大清开国付出的一切,都会被人从历史中抹去,您为皇后写的祭文,连一个字都不会被人记住。
福临摇头:够了!
岳乐道:皇上您想想,商朝的历史,是周朝所写,世上何人真正见过妲己?皇上,您愿意皇后,在将来落得妲己一般,红颜祸水、毒妇妖后的下场吗?
够了!够了!够了!福临指着岳乐,是太后派你来的,这些话,也是她教你的,是不是?
岳乐的眼珠子颤了颤,福临一把冲上来,抓着他的衣襟:她自己为什么不来,她为什么不来?
皇上若想要太后来,臣这就去禀告。岳乐道。
朕不想见到她,不要让她来。福临跪坐在地上,渐渐松开了抓着岳乐衣襟的手,皇兄,朕不配做她的儿子,朕不想做皇帝,我不想做皇帝。
皇上……
朕想随葭音而去,可是朕连死的勇气都没有,为什么病的人不是朕,而是巴尔娅,让朕大病一场,该多好。
皇上,您曾经的雄心壮志呢,您曾经的抱负呢?岳乐眼眸猩红,您若不在了,谁来替皇后庇护她的家族和弟弟?
福临痛苦地看着岳乐:所以、所以你来做皇帝,你不会害额娘害朕的孩子,你也会替朕庇护葭音的家人,皇兄,你来做皇帝,你来……
福临一面说着,扯下身上的衣袍,胡乱地往岳乐身上套,两人纠缠着撕扯着,岳乐急了大喊一声:福临,你疯了吗?
福临精疲力竭地伏在地上,嚎啕痛苦:皇兄,我该怎么办,我心里好苦,我心里好苦……
夜半三更,披头散发满身狼狈的岳乐,堂堂一个大男人,站在慈宁宫正殿里掉眼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