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是古物,又不是玉石,劳什子。沉欣越想越气馁。
沉航却越看越欢喜。云定妹妹喜欢么?沉航转头看着孟之羽。孟之羽看他满目晶亮,便自然知道他是非常中意这炉子,便点了点头。沉航随即转头向着沉欣:哥哥,这炉子,原价让与我?
沉欣一挑眉:弟弟欢喜,自然甚好,一千八百两就好。
二人欢欢喜喜地让人将这博山炉收了起来。沉欣又陆续拿出了几个藏品来请孙老爷品鉴。
孙老爷都一一点评了下,好茶喝下去了两壶,忽想起来道:哎,我想起来了,那个博山炉……虽不是什么古物,但是材质十分特别。
沉欣呆住了——原那卖货的行脚夫,便只说是个,地里出来的古物……
孙老爷一笑:也就是十多年前的手艺。不过这个东西,又硬朗,又有些尘土气,黑黢黢又杂驳的也不像墨玉……倒是有些胶感。我看,
沉欣、沉航凝神听着。怕便是长白山底下产的一种稀有石头做的,人称火葡萄,乃是地中岩火喷涌到外、又遇雪水冷凝而成。有硕大者可达灯笼模样,当然小尺寸的多见些。方才那炉子便怕是用那灯笼大小的火葡萄雕的。我看是近人珍重陪殓之物,被歹人挖了出来,流落到市面上了。
沉欣半晌才说:姑父,那么,方才那博山炉……可是珍奇之物?
孙老爷道:我家尚且没这么大的。
沉欣猛然站了起来:弟弟,这炉子我不卖了!
沉航方才也是听傻了,闻言马上道:哥哥,君子一言驷马难追!
沉欣脸都红了:我折腾这些劳什子这么久,好不容易有个能入姑父法眼的,你无论如何也得还给了我!
沉航也舍不得那东西,看了看忧心如焚的孟之羽,道:我这是给孟妹妹买的,准备给她定亲所用,你何忍?
孟之羽闻言,脸上羞得通红的,站起来便小步走了出去。见孟之羽跑远了,沉欣才冷冷地道:你何必用妹妹做借口?再说这样珍稀的玩意儿,你舍得随了她到了夫家去?
沉航也不客气。云定喜欢,我不会放手的。
二人吵了个面红耳热,最后沉欣转头看着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宁凤山:宁公子,你来评评,有这样做弟弟的?
宁凤山缓缓站了起来,走到众人中间去。本朝律法有定,凡大宗买卖均需要立契为证,双方画押为据。此炉价格不菲,且契约未成……看来还是要贵兄弟妥善商讨为上……只不过只依据孙老爷所言便定此炉价值,恐怕草率了一些?
沉欣瞟着他:宁公子你……你不知我姑父……看了看气定神闲的孙老爷,哼道:别说是钟离、徽地最具眼光的藏家,便是全国、全中土域外,都无人可比肩!
原来如此?宁凤山向孙老爷行了一礼。
藏品之丰富、学识之渊博,怕是无人能及我姑父。沉欣得意洋洋地道。
你们小孩子真是……孙老爷到底是受不了,皱着眉站了起来,大步要走。沉欣拦也拦不住。
后生倒是有一事忖度,希望孙老爷解惑。宁凤山缓缓道。孙老爷器宇轩昂,俊朗不凡,双目璀璨如明星、肤色如蜜糖秾丽,恐怕并非中原人士;加之家财万贯、学识渊博,藏鉴渊薮,只怕出身也是不凡之辈。
孙老爷慢慢转身过来,棕绿色的双眸定定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。
厅里安静异常。
从域外到了中原、资财丰厚、学识过人、容貌出众者,数十年以来,唯数十年前某王之王妃一支。孙老爷,此言对否?
孙老爷脸上抖了一抖,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到浓浓的夜色里去。
沉欣已是气得满脸通红,追出去了一会儿,又败兴而回,扑过去拽起宁凤山衣襟便吼起来:哪里来的臭家伙,胡说什么!便厮打起来。
沉航见二人打得难解难分,忙去拉架:哥哥,哥哥!别打了!宁公子是朝廷命官,打不得!打不得!
沉欣红着眼推开了沉航:好个沉航,吃里扒外,联合外人来谋我财宝,还要威胁我家姑父?
沉航不知道哪里触了他逆鳞,气得也一拳挥过去:你要下牢,别拉着我去!你打的可是乃是当今翰林,宁凤山大人!宁大人来徽地视察编撰刑律案典,你倒好,这会儿就要做案典上‘殴朝廷命官’的典型么!
沉欣停了,打量着宁凤山。宁凤山气质出众,他原便猜度不是凡品,不料竟是京官。然姑父……他转念一想,便只得重重叹气道:表弟说的是,为兄鲁莽了。
宁凤山一笑:你们二人这个‘香炉之争’倒是可以在典里写写,也是典型案子。
沉航见他放了软话,忙打圆场:哥,咱们先安排宁大人好生休憩养伤,好大一场误会!不然便是千谢万谢,也谢不了你的罪!
沉欣也清醒了下来,亲自安排了宁凤山的寝食、又请了钟离最好的医师来看;宁凤山这山东大汉子没有什么大碍,也不与此二人多言,闭门休息去。临闭门前,还请人要来了纸笔。
书房里只沉欣、沉航二人,沉航看着沉欣坐得木头一样,脸上渐渐泛青,便道:放心,哥哥,宁大人胸襟广阔……
你懂什么?沉欣无奈地看了看他,眼神竟有几分绝望。无言片刻,沉欣指了指门:把门关上了。
孟之羽在小院子里踱步好一会儿,身子早冷得不行;加上又没吃没喝,差点儿便眼冒金星。正在摇摇欲坠时,一个温暖的身躯接住了她。
静哥哥?
姑娘,天寒,当心着凉,到屋里去吧。原是个高大健壮、慈眉善目的娘姨。孟之羽被扶着到了个温暖的房间去。
小房间虽小而简单,但是温馨素雅。那娘姨悄声道:没得令给姑娘准备房间,便斗胆请姑娘来此歇歇。这儿隔壁是我们主子的房间,这里的香、陈设和隔壁都是一样,给姑娘来歇歇最合适。片刻便端来了一碗蛋花醪糟。只请姑娘悄声点儿说话,老奴也是斗胆了。
孟之羽感激地点头。实在是饿极了,下了调羹吃起来。从小的规训也压不住本能——沉家这样的大门户,便是养女也是像了千金小姐一样养着;沉家对养女们却更加严格,琴棋书画、诗词歌赋样样都需精通,并且须得是个闺秀典范,从小不许多吃,犯馋是大忌。孟之羽作为沉家养女中最为出挑的一个,身段也是最窈窕优雅,就是从节制饮食上来。
此刻一碗醪糟下去,孟之羽身子骨早热热腾腾的,严冬的寒气都舒发开来了。这酒酿品质也十分优秀,吃得齿颊留香。孟之羽想要站起来谢谢那娘姨,却寻不到人;听得后头屏风后有衣衫窸窣的声音,便道是那娘姨在收拾,孟之羽便款步上前,斗胆将那屏风推开了一丝缝儿。
往里看去是个明亮的小厅子,四处笔墨书画清供俱有;两柱挂着淡红色的帐子,香雾的味道更馥郁了。孟之羽继续往前走,红色帐子深处,果然有人影,她撩开帘子,竟见沉静波正对着她捻着笔站着,胸膛赤裸地敞着,胸膛上莫名有淡淡的划痕。
他的皮肤是雪一样白,而那脸庞却红彤彤的,双眸见了她,挪也挪不开。
一条热火陡然从孟之羽的小腹往上燎去,嗤啦啦烧到她的额角上。静哥哥,我头晕。她娇声说着,扶着书桌的桌角,就要挨到他身上去。
沉航忙扶住她,想了一下,又不敢扶着,将她推开了一点儿让她站稳了。孟之羽仍旧晕乎乎,十分不满,便继续嚷道:静哥哥……
小声……沉航忙抱住她,捂住她的嘴巴;孟之羽顺势倒在他怀里。她不知为何软烂得像泥一样。
扶着她的这个人浑身僵硬着,放也不是,不放也不是。孟之羽感受到他的不情愿,颇为不忿,环着他的腰将他的小腹抵在她的衣衫外。室内温热,她早将袍子棉袄脱了,只单薄的一层衣裙。
有个什么东西陡然硬硬地顶着她。她哂笑:我可是你妹妹。
沉航不答。
可我不想做你妹妹。孟之羽抬起头,仔细地搜索沉航的眼睛。沉航讶然地看着她,眼睛充满不解和失落。云定不想嫁人。孟之羽看着他双目,仿佛看着天上的星星,看着看着泪眼朦胧。不嫁人,留在静哥哥身边。好不好?
沉航别过去脸。
你不喜欢我吗?
沉航回头仔细看着她。那样美的脸庞,那样聪慧的头脑,无一不具有过人的美。将她留在身边又有何不好?
他便吻了下去,从她脖颈吻了下去。仿佛在惊涛骇浪里翻滚的鲸鱼,孟云定从没有那样欢喜过。
不知过了多久,孟之羽徐徐睁开双目。
此时晌午已过,冬日的斜阳十分耀目,橙色的光照在凌乱的地上。推门而入的人们,看着满地衣裳以及床榻上相拥的二人,都不敢作声。
孟之羽看着稀稀拉拉的人影,虽不知发生了什么,然而心底咕咚一声;正要坐起来,却感到身子被人赤条条地牢牢抱着,双腿之间又是疼痛又是潮湿。她来不及细看,映入眼帘的是那惊讶而愤怒的脸。
孟之羽,你在做什么?沉航的话惊雷一样炸在她头顶上。
身后的男子醒转过来,飞快地坐了起来并将孟之羽抱在怀里。是我错了。
宁凤山将孟之羽抱得紧紧的。不要怪孟姑娘。
孟之羽明白过来,瞬间便流下了眼泪。她并不顾宁凤山说了什么,只盯着沉航。沉航一眼也不看她。
穿好衣裳,梳洗好了,我们再说把。沉航气得不轻,拂袖便去了。
孟之羽几乎是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宁凤山的怀抱。她整个人都撕裂了开来,由着娘姨给她梳洗换衣;不过一个时辰过去,她便消瘦了好几斤似的。
孟之羽在处理身子的时候,宁凤山却早已洗濯好了,已到了沉家书房去。
气氛完全变了过来。
沉欣不无痛心:宁大人,我……我原待你为上宾,还将父亲的房间让与了你休憩,你竟……
沉航更是气得要吐血:宁大人,草民不是什么斯文人,礼义廉耻尚且知道一些。此等事,你说要如何办?
宁凤山扶着额,眉头紧皱:宁某人将求娶孟姑娘。
沉航冷笑:谁不知道宁大人已有妻房?
宁凤山叹了一声:宁某与妻将以礼相待。
沉航看了一眼沉欣,长长地叹息了一声。自然无不妥。只是……
今日之事,便我等四人知悉便妥了。沉欣道。
宁凤山隔了一日才去见孟之羽。
孟之羽容色如常,笑容清淡。宁凤山见她并不抗拒自己,心里也放心了几分,便道:姑娘若不嫌弃……将衣带上挂着的玉佩送了过去。
孟之羽接过玉佩,笑道:那么,宁大人头上的簪子能不能给了我?
宁凤山面有难色。发妻所送?孟之羽嫣然一笑。罢了。凡事总得睁一眼闭一眼,朦胧之间才有十全十美。大人,是不是如此?
宁凤山默而不语。
孟之羽忽然跪下行礼,宁凤山忙上前扶起。孟之羽垂眸道:妾身无他求,唯求……
乌兰嗣鼎一事,无论如何,不要再提了吧。
留不住昨夜星辰,留不住昨夜风。
沉航痛心疾首:妹妹,如今你大错铸成,唯有一步你可还了沉家养育之恩。
孟之羽泪痕未干,看着眼前这个她想了十数年的男子。
宁大人喜欢你,又亏欠于你;如今他已洞悉钟离孙家乃是乌兰王妃之后,以他的性子必然告发给了朝廷,此时我等恐怕便要抄家下狱,整个徽地都不太平了。沉航道。为了整个徽州,为了我们沉家,你得劝劝他。
让他不要再提这一切。沉航定睛看着她。等待她的答案。
好。
车轱辘往前开。
花轿往前走。她孟之羽,在徽州沉家抱养成长的姑苏第一美人,穿着粉色嫁衣裳嫁给了宁翰林作妾。
孟夫人……冯夫人道。这一盏茶吃得如何?
铁观音用刚刚收的雪水烹得浓浓的。
好。
茶气如幻,如蜃气,弹指也过了那么多年了。
子鹤也是,饶了那么大的弯子……冯夫人笑道。当年,孟太太在府上设琴社,宴请雅士来叙,子鹤生母——也是我族姐,已是在列。原来在那时,靖远公虽远在云贵,已受命暗中保护尘玉成长且不时派人来照料;不料子鹤这不知就里的孩子,却到后来糊里糊涂地爱上了尘玉。这怕是要用一辈子去照料了。
那日我去看尘玉,看得她在房里和子鹤生气,便是在拗那首侗歌小调怎么弹才对。按理说侗歌乃是我们贵州多见,燕京那里有来?我回来与靖远公一说,他这才告诉了我。冯夫人笑得双眼弯弯。男人们心思也是深沉得很。身边人也未必看得出来。
便是在沉航身边十多年,她最后也并没能看清楚他为人。约莫在宁蕊出生的一个月前,她才蓦然想清楚那一天。
她挺着大肚子去找宁凤山。你说,沉航和沉欣是不是设好了相思局?
宁凤山看着她脚步踉跄,又不要他扶,自嘲地一笑:嫁给我,不好么?
她其实早就猜到,至是不愿意面对。眼前这个男人为了她和她的肚子清减了不少。有什么不好?学识、才干,他样样与她相称。
有什么不好?他不是沉航。
有什么不好?沉航不是他。
她不明白。她还是偶尔的夜晚在流泪。
蜜儿是命好。孟夫人笑道。二人喜出望外,便聊了半日如何将这个大发现告知宁蕴。
雪越积越深了。
母亲,夜雪那么美啊。夜里返归,等着上马,小子柔踩着石阶上的厚厚积雪,金色的灯光映在雪亮的地上。遍地洒金。
那沉太尉……估计今晚便押去海参崴。冯夫人悄声道。雪会很大。
会很大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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孟之羽字云定
沉航字静波
预祝大家新年快乐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