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知是否是猗苏多心,她总觉得夜游语调里别有深意。
黑无常默了片刻,才沉稳地道:萧规曹随,这几日都依君上此前吩咐行事,并无差错。
伏晏轻描淡写地准了黑无常的汇报:还要再辛苦你几日。
夜游便和黑无常对视一眼,十分默契地齐齐起身告退。
猗苏被两人太过明显的意图弄得有些窘,等房中又只剩她和伏晏两人后,半晌才磨磨蹭蹭地坐到榻边,半真半假地问:那么快就起来理政了?累不累?
伏晏撩了她一眼,理所当然地道:就这点事还能累到?
那不妨告诉我,方才你所说的摆平青丘的法子,又是什么?猗苏便笑笑地将疑问摆上台面。
伏晏神秘兮兮地昂起下巴:你不猜一猜?
猗苏瞪他一眼:君上神机妙算岂是我所能妄测?
不久自见分晓。伏晏瞧着却无再多透露的打算。
猗苏心中稍有不快,斜眼盯着他撇撇嘴:那君上就再日理万机一会儿,我先告退了。
伏晏却简简单单两个字驳回:过来。
不就昨日示了弱,稍稍撒个娇罢了,这厮就意气洋洋起来,猗苏用眼风剐了对方一下:怎么过来?我都靠在榻边上了。
哪知伏晏等的便是这句,浅浅一笑,眸光往榻上空出的一个身位垂去,意思再明显不过。
猗苏却不准备吃他这套,挑了眉继续抬杠:上来干什么?
伏晏便微微压了眉,克制而矜持地道:有事要和你说。
什么事还偏要上去说,直接说了不就……喂!话都没说完,猗苏就被某些人欠身过来,左臂一揽强行拉上了榻。
虽然昨日也不是没有离得更近过,但榻上榻下泾渭分明,即便都是坐姿,猗苏一上去便有些僵硬,垂下头没好气地埋怨,意图掩饰自己的不自在:到底要说什么?
伏晏却先异常认真地打量她,直看得她毛骨悚然,慌慌地往后要退,却被对方一勾手拉回来了:再退就掉下去了。
猗苏深吸口气,直视伏晏的双眼,换了认真的口气问:到底是什么事?
这次换作伏晏垂下眼睫微微回避,但在猗苏再发问前,他已然面色坦然地抬眼,左手搭在她肩头,轻缓地道:阿谢,嫁给我好不好?
他这话实在来得突兀,猗苏的表情便凝固在了脸上,木木的似一张面具,不知下头是什么情状。她眨了眨眼,渐渐缓过劲来,咬唇不语,目光虚虚地向下一垂,竟像是有些尴尬。
伏晏的手指便微微收紧,声音犹如绷紧的弦,只要再一句话的力气便会崩断:阿谢?
猗苏沉默了一会儿,从眼睫底下偷偷看了伏晏一眼,对方的神情亦尽数收敛进去,太过静的双眸竟让她产生愧疚的错觉。她摇摇头,像要迫使自己下定决心一般用力复摇了次,冷静地道:并非我不愿,但太仓促了。
伏晏闻言眉头一挑,下垂的唇角和太过僵硬以至于显得微微扭曲的脸容,无一不明示他的疑惑。伏晏显然根本没料到会得到意料外的答案,小别重逢后的柔情蜜意被猗苏这么一句生生割断,两相直从云端堕入泥沼之中,他甚至是有些愤怒了,本在她肩头的手便缓缓抽了回去。
猗苏垂目,以冰一样的沉静缓缓补充:我并非不喜欢你,也并非不愿意与你结为夫妇。但是,她一寸寸地抬眼,黑澄澄的眼睛里有些微的挣扎于痛楚,更多的却是固执,眼下局势未稳,若只是害怕日后生变才匆忙下决定,我害怕日后会后悔。
她见伏晏目光转冷,眉目间对此说法显然不以为然,便不自觉堆砌起同等的骄傲与不屑,声调里也带了情绪:再如何婚姻也是大事,我也并非一口回绝,只是想等我们将事情捋清了再决定。
捋清?伏晏凉凉地接口,若你说的仍然是白无常之事,不妨现在捋清。
猗苏被他激得轻轻一笑:他的事于我而言本就一清二楚,要捋清的是君上的态度,到了如今不论何事都还是不愿我插手,正事问了也不愿告知,大事擅自决定还不许我有第二个答案。这般状况,岂是今日这气氛可以捋清的?
哦?伏晏的神情愈发显得冷,哂然地清声说,我倒是没想到原来你对我还有这般多不满。
他顿了顿,显得有些受伤,言语却嘲讽:谢姑娘变脸倒真是比翻书还快。
这却是在间接指责她莫名其妙、甚至还隐隐流露出些许讥她不识抬举的意味来。伏晏许久没摆出这般高高在上的态度,猗苏被这么一噎眼圈霎时就红了,身体微微发颤,强硬地别过头,生硬地道:是,君上纡尊降贵,在下竟然还胆敢不识体面,罪该万死。
伏晏伸出手,猗苏却一闪身躲开了。
他便愈发不悦,紧皱了眉沉声道:昨日还好好的,今日你又是在闹什么?
闹?我怎么闹了?她嗤嗤两声笑,说到底不过是我没能言听计从,让君上下不了台了。
伏晏从牙缝里吸了口气,吐出的一字字都宛如带了寒气:你究竟要如何?
我刚才也说得很清楚,等局势稍定,再好好谈一谈。猗苏涩然一笑,此前你也答应过的。
是,我的确答应过。但先将婚事定下再谈又有何不可?伏晏向猗苏栖近了一分,猗苏却如同受了惊吓一般向后一退,直接撑了榻沿坐回了矮凳,喘息了数下,才露出一抹哭样的笑:
你看,我们又兜回去了。
她深深吸了口气,像要将满腔的委屈和不忿借此压下去,扶着额头轻声道:我只是不明白,你为何要这般急?
伏晏眼神一黯,绷着唇线半晌没答话,再开口时却是反问:我亦无法理解,为何你对细枝末节那般执着。你我两情相悦,缔结婚约又有什么好推脱?
猗苏无言地瞪视了他片刻,放弃似地叹了口气,近乎是绝望地低声说:不过是早晚的事,可你便对我这般不信任,非要用婚书绑住我才放心?
既然你不反对婚事,早与晚又有什么分别?伏晏定定看着猗苏,声音里透出疲倦。
房中一阵死寂。
伏晏在榻上,猗苏在榻下,两相凝视,都觉察出彼此中间好像突然被劈开了一道鸿沟,再多说也只是在原地打转,毫无增益。
又或许这深沟本就存在,只是今日终于现形,上头掩盖的花团锦绣山河猝地跌落进黑暗,底下风声哀嘶,叫人一时像是空了胸膛,一颗心不知往何处放;回想起不过昨日的温存,再听凄冷冷的风声,便又一身寒意。除了呆呆在原地看着那横隔彼此的沟壑愈来愈宽广、放任对岸的人渐渐陌生起来,他们好像已经无能为力了。
猗苏觉得自己全身都是僵的,伸手掐了自己一记,没什么表情地低头整理衣袍,缓立起身,淡声说:今日就到此为止吧。
她连半步都没迈出去,伏晏就猛地倾身扣住她手腕,力道骇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