雁卿便扶她到阴凉里去坐下。待要唤丫鬟来照应时,月娘一把拉住了雁卿的手。她的手指冰冷僵硬。
雁卿略有些不解——过了一会儿才想到,适才她们说起马匪,只怕是吓到月娘了。月娘素来胆小,却又爱面子不肯承认。杞人忧天起来,就是这般模样。
片刻后她也叹了口气,道,纪家人真是不安好心。
☆、76第五十五章 上
纪家当然不会对赵家按什么好心——越国公夫人当众骂林夫人是易牙、竖刁,赵世番当众把越国公揍得鼻青脸肿。纪雪和雁卿要能姐俩儿好了,不用她们自己心里膈应,外人都要骂她们无父无母,忤逆不孝。
这是世仇,除非皇帝出面调解,或是越国公和赵世番主动笑泯恩仇,不然晚辈间最好还是不相往来。世道规矩就是如此。
人情上就更不必提了——被侮辱欺负的可是他们亲爹娘!
所以雁卿压根就不对纪雪的用心抱有幻想。
她就是很在意纪雪那那副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,还是和好了吧的语气
不能去问纪雪,自然就只好回头去问她阿娘,……席间听说纪雪‘好事将近’,是不是和咱们家有什么关系啊?
二皇子周岁将至,按惯例都是要献贺礼的,林夫人正在过去的旧例。一面也分心听雁卿讲说在谢家遇到的事,听雁卿这么问,就道,她看着有,我看着无。
怎么说?
林 夫人便停下手,道,便譬如盲人摸象,触牙者说象如萝卜根,触耳者说象如箕,触脚者说象如臼。所谓良将,不但要摸出真象,还要从旁人得出的结论里判断出他 摸到的到底是象牙、象耳还是象脚……见雁卿听得稀里糊涂的,林夫人自己先笑出来。片刻后,才无奈的道,早些时候,皇后常接你同月娘入宫,你道是什么缘 故?
雁卿的小脸就因为恼怒,而有些微微的发红。憋了好一会儿才道,先前我以为她一个人在宫里寂寞……现在觉得也许不是,可到底是为什么,我也不清楚。
林夫人又欣慰她到底懂得要揣摩人心了,又有些叹息,就放缓了声音,提点道,那纪雪是为什么入宫?
雁卿愣了愣,待听懂林夫人话中含义,不觉就睁大了眼睛,连肉乎乎的小嘴也半张开了,金鱼一般。竟是全没想过这种可能。
林夫人忍俊不禁——可若真笑出来便太不庄重了。叹道,这一点,你真就比月娘差远了。
雁卿回过神来,已扑上去可怜巴巴的拉着林夫人的衣袖,阿,阿娘,您不会要把我嫁给太子吧?月娘也——
她是真吓得话都说不清了,呆呆的,连怎么撒娇都忘了。
林夫人本还想再追问几句,也知道这件事含糊不得,便先道,不会。见雁卿骤然松懈下来,才又缓缓的说,太子就这么不好?
雁 卿就又怔了一怔,片刻后才垂下头去,我也说不清。他这个人,又有些可怜,又有些可怕……她脑海中不觉就追忆起他们相识的点点滴滴——残虐、霸道、孤 寂,似乎总在渴求什么,又充满破坏欲,前一刻还在巴巴的示好,下一刻就愤恨的驱离。一人千面,可又隐约有那么一个深藏着的本真。
雁卿不觉就抬手摸了摸眉心,声音已低下去,……总之乱七八糟的。你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为了什么事发疯。喜怒无常,偏偏又是太子。自然是离他远些比较好。
林 夫人凝望了她片刻——她眉心有一道浅浅的红线,是当初白上人那一刀留下的疤痕。当日白上人说,这一刀下去也许就隔断了她的富贵。这种怪力乱神之事林夫人是 不信的。不过她也必须得承认,白上人那一刀之后,旁的不说,雁卿口不能言的毛病倒渐渐的好了。遇上她不喜欢、不想做的事,也再不像幼时那般只能睁大眼睛看 着、受着,却说不出拒绝的话来。
若这阻断了她的富贵,林夫人也只觉得庆幸。
便道,放心,你不喜欢,阿娘不会让你嫁给他。又笑道,再说也轮不到你……
毕 竟雁卿身上还顶着个痴名。同谢、李,甚至宇文家比起来,也就空长了一副好相貌——而美貌在皇家娶妻里是最无关紧要的。且赵文渊已是太傅,他女儿做太子妃于 赵家而言是锦上添花,于皇帝而言却是屋下架屋了。说句不中听的,太子后院儿里的名额个个都明码标价。毕竟臣女嫁进去,生出来的就是皇子皇孙。还有比跟天家 血脉融在一起更大手笔的赏赐吗?太子妃这重中之重,自然要做成最合算的买卖。
皇上心里早已有了人选。只不过不曾透露给旁人,纪家就只能从旁的迹象上来推断太子妃的人选。八成是觉得非你和月娘莫属了吧。
雁卿既然知晓楼蘩的目的,想想当初自己同月娘入宫陪伴之频繁——也不奇怪纪雪会这么想。才又回过神来,问道,所以她想跟我和好?
她就又想起楼蘩来,心里便是一阵不自在。太子妃同皇后是一样的,嫁入皇宫,便也成了握有皇权的女人。若她真的被选作太子妃,纪雪想同她和好也没什么可奇怪的。
可雁卿压根就不渴望那样的权力——固然她觉着那权力不该握在坏人手里,可也从没想过要握在自己手里。她要权力做什么?她的理想是开书院当山长,她还要行万里路,走遍五岳四渎、名山大川呢!
且从楼蘩身上,她也隐约察觉到权力腐蚀人心。一旦你坐上了那个位子,便再无回头路可走了。
所以她不但不渴望,还避之不及。
不过想起纪雪的态度,雁卿就又有些疑惑,那她和我说她‘喜事将近’做什么?
林夫人目光就有些复杂,道,年初纪家就开始给她说亲了,想必是有些眉目了吧。
雁卿就有些紧张,道,不会是要说给李家表哥吧……
林夫人摇了摇头,道,不是你表哥——不过你也认得。见雁卿疑惑,便提点,长安人人皆知纪家同我们家有仇,若非贺寿一类不得不同席的场合,平素宴饮游玩,又有谁家不避讳,给我们两下里都下请帖?
雁卿思忖了片刻,脸色骤然就苍白起来,她试探着小心的问,是……七哥?
林夫人没有作答,但也显然是默认了——元世子交游广泛,既有谢景言和赵世番这样的知己至交,也有越国公、高阳郡公这样因利益立场而亲近的党朋。元徵同哪边亲近都不奇怪。
若她嫁了太子,纪雪嫁了元徵,还真就是一家人了,也无怪她莫名其妙的来凑近乎。
雁卿忽就站起来,对林夫人道,我去问七哥。
她拔腿便走,林夫人不觉头痛,喝道,回来!纪家同元家议亲,你去问什么?
雁卿走得急,颇有些不管不顾,可听林夫人这么问,脚下也不觉绊住了——是啊,纪元两家议亲,哪里有她发问的立场?
可她胸口就是闷闷的,很难受。她就记起上元夜里明灯千树,元徵在那璀璨灯火前将一只丑丑的面具遮在脸上,轻轻的说,看,天狗来了。那面具那么滑稽,能将泪水逼做轻笑。可面具后一双眼睛漆黑温柔,同时映着夜色和灯火,静静的凝视着她。
若一辈子都见不着他了,得有多难受。
雁卿垂着头,声音几乎含在嗓子里,道,……我不想让七哥娶纪雪,我去和他说。
林夫人道,他凭什么听你的?
雁卿就愣了一愣,随即就想到了什么,回头望着林夫人,七哥想和我在一起。
林夫人脑子里就有一把火腾的烧起来,他说的?随即不待雁卿回答,就道,他真想和你在一起,纪家这门亲事就做不成了,你又着什么急?若是你会错了意,这一去可就成了从中作梗、坏人姻缘的小人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