屈指数算,她进宫尚不足四个月。这一次的新宫嫔里,数她在这四个月里过得最顺——至少在头三个月里是无人能同她比的。她若是聪明一些、性子再温婉一些,焉知不是下一个长宠不衰的宠妃?
既然了了事,各位妹妹就回去歇着吧。宦官出来复命,皇后缓和了颜色向众人道,苏容华受了惊吓,明早不必来晨省了,好好歇一歇。
诺。苏容华一福,与众人一同告退.
我忽然觉得很可怕。从宠极到命殒,一线之差。可以说她蠢在不自知,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得罪了不该得罪、得罪不起的人,故而丧了命。可是……我呢?我想我是比她清醒的,却突然拿不准自己是否也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得罪了人;又或者,会不会有人像苏容华对沐雨薇那样对我,逼着我动手或是干脆安一个无可辩驳的罪名给我,然后,一杯鸩酒。
其实每一次有宫嫔死后我都会有类似的后怕,但愉妃、瑶妃也好,和贵嫔也罢,甚至是同样风光一时的岳凌夏,她们的死都还有或长或短的一段铺垫,失宠、降位、奋力一搏,然后丧命。
沐雨薇也是有的,只是太快了,都在一个月间……其实还不足一个月,该从她前些日子解了禁足开始算起,那时的她都尚有三分自信,可那么快,她差点被打死,然后又这么快被赐死。
今晚谁在成舒殿?回簌渊宫的路上,我忽而停下脚步问道。
林晋一愣,答说:陛下今晚没召宫嫔。
只是一瞬的犹豫,我即道:去成舒殿。
三更半夜不得召而去成舒殿,这该是我做过的最荒唐的事。于是连怡然见了我也很是一怔:姐姐?
陛下睡了?我问她,她点点头:睡了。姐姐有事?
嗯……也没什么事,我想见陛下。我口气平静,她微显一诧,可是这个时候,若是没事……
我自己进去便好,不会有什么事,有事不会牵连旁人。
哦……也许是太一反常态了,怡然的反应有些木,我也不待她再说其他,兀自进了殿。门口的宦官亦都有一瞬的犹豫,到底是有入成舒殿不必通禀的口谕在先,终是没人拦我。
寝殿里只留了一个多枝灯照明,这般若在幔帐中便觉不出亮光。我站在榻前犹豫了一番,觉得此时掀开帐子他大约会被亮光惊醒,便走向了那多枝灯,一个一个地吹灭上面的蜡烛,复又回到榻边。
我在帐外静默地安坐了一会儿,觉得心绪仍旧不宁才抬手去揭那帐子,他睡得安稳未有察觉,我就在榻边跪坐着,在黑暗中感受着面前这个人的气息。
这个护了我八年然后强要了我的人,我至今说不清自己对他究竟是怎样的感觉。大约不会是爱,但也绝不是恨。
他说他要护我一世安宁,我知道很多时候,这话是不可信的;但也有很多时候,我不得不信这句话。因为这是他的天下、他的后宫,如果说还有一个人可以做到说护我周全便能护我周全,也就只有大燕的帝王。
陛下……我轻轻唤了一声,声音低得细弱蚊蝇,他没有反应,我又轻唤了一声陛下,他还是睡着,没有动静。
太正常了,我本也不该这个时候来。他白日里有那么多事要处理,自然很累。
静静一叹,我起身离榻,放下幔帐,想着再点好那多枝灯离开就是了。
谁?身后一声问话,带着些许警惕,之后又没了声响,似乎又睡过去了。我便没有作答,继续向灯前走了两步,那声音却再度响了起来,深有不解,晏然?
我一愣,转回身应了声是。
漆黑中隐隐看见他做起了身,犹有几分睡意地问我:怎么了?
臣妾……我有些不知如何解释来意,迟疑片刻,静默地一福,臣妾告退。
你来。他的声音清晰了几分,睡意不再又添了笑意,掀开帐子向外一看,你把灯都熄了?
嗯……我闷闷地承认了,低垂着首走过去,再度在他榻边跪坐下来,陛下恕罪,臣妾自知不该这时候来。
他轻声一笑,手指刮在我的鼻梁上:来都来了,还认什么罪?出什么事了?
沐美人死了。我黯淡地道出几个字,他一怔,什么?
沐美人死了,她给苏容华下了毒,谋害未果便败露,皇后娘娘刚刚赐死了她。我话语清幽飘渺得仿若不属于这个世界,用力一咬下唇,续道,刚从瑜华宫出来……臣妾从未有过这样的害怕。
我不住地发起抖来,被他有力地拥进怀中,所有的恐惧在那一瞬间化作泪水爆发出来:陛下……每一次出这样的事,臣妾都会怕,臣妾不知道下一个是不是自己,又或者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……沐美人这样快的被赐死、愉妃姐姐当时更是毫无先兆地就遭了暗算,陛下……
好了,晏然。他紧搂着我,用他的镇静给我带来一份心安,过去了。这些事都与你无关,朕不会让这些发生在你身上。
陛下……我身上的颤抖好像就是止不住了,一阵又一阵侵袭着我,让我逐渐无力,陛下……臣妾不想去害人,从来都不想去害人……
朕知道。他带着些温和的笑意,晏然,别怕了。
可是臣妾到底还是害了人……我虚弱地道出这句话,感觉到环着我的双臂微有一颤,我却顾及不了那么多地继续说出了压抑心中的话,是臣妾逼得沐氏对苏容华下手……就是和陛下一同去瑜华宫看她那天,臣妾对她说了很多话,让她知道自己再无翻身的机会了。臣妾知道那些话会把她逼到绝地、会让她忍无可忍甚至逼得她自尽,臣妾还是说了……每一句话都是故意的,因为臣妾不喜欢她,只觉得她但凡在宫里都碍眼得很……
晏然你……他似乎蓦地起了怒意,我不禁一瑟,伏在他怀里噤了声,再不敢动。
我想我犯了无可救药的傻。
他僵硬地搂着我不言不语,让我觉得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凝滞住了,只能感觉到他的一呼一吸,那近乎让我绝望的一呼一吸。
晏然……他长且沉重地发出一声叹息,时候不早了,休息吧。
陛下……我惊惶地望着他,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让我觉得更怕。他再度伸过手来,拥着我躺下,口气虽是不悦但也说不上恼火:朕不想为这些事怪你。睡吧。
我微微一滞,心底的忐忑不安无法就此平复。他靠近了我一些,额头与我的额头相一触,近近地带起睡意笑道:别瞎想了,说不怪你,怕朕秋后算账么?不过你若非不想睡……他的手探了进来,被我面上发热地按住:陛下,臣妾……暂时不便……
嗯?他抬了抬眼皮淡看着我,促狭地笑道,信期还敢来投怀送抱?
不是信期……我低下头,觉得脸上热意愈加明显,喃喃续道,臣妾……有喜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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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怔了一怔,蓦地坐起身,语气惊喜不已:你说真的?
我颌首,羞怯一哂:是……
然后我听到一声短促的屏息声,隔了一会儿,一声似在惊讶中犹未回过神的笑声,有过一回儿,那笑声再一次响起来,变得舒缓而畅快。他躺下来拥着我,语中有分明的喜悦:多久了?怎么不早说?
前天刚知道。我低着头喃喃道,沈太医说……还不足两个月吧。
他吻在我的额头上,深吸了一口气,缓慢的话语中笑意不减:太好了……晏然,朕盼这个孩子很久了。
我抬了一抬头:陛下希望是皇子还是帝姬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