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嫁 第41章
陛下,西羌已是强弩之末,那沙瓦桑被陛下龙霆天威吓破了胆,怕是终此残生也是龟缩在西北,苟延残喘、不敢冒头了。栗安即便是上奏赞扬战事告捷,也懂得如何恰到好处地拍皇帝马屁,而只字不提栗苍父子,今天下已定,我大渠重回盛世,当以休养生息为宜,若还要战,怕是要劳民伤财的。
这当然是给皇帝借口和台阶,顺理成章地从栗苍手中收回兵权。
一日午后,天色昏昏沉沉的,雾霭灰蒙蒙萦绕皇城。禁军统领出入宫几次,都去了昭明殿,之后暖阁里便传来一声茶杯碎裂的脆响。内侍长匆匆走出,吩咐小太监沏新茶来。
皇帝坐在屏风后的龙案后,手中紧紧攥着一份折子。那是午后刚从西北递来的,栗苍例行问了圣安,接着回复他先前召返的圣旨,说是幽牢关刚刚安定,北面虎伺狼环,须趁此机会以余威震慑西羌,眼下还不到撤兵的时候。
他这是公然抗旨了。皇帝咬牙道,朕……咳咳……朕连一个将军都使唤不动了,他栗苍究竟想做什么!
暖阁内外一片安静,内侍长已经事先将人都遣走了,那些栗氏留在宫中的眼线,皇帝早已开始在暗中拔除,到如今也悄无声息地消减了大半。
内侍长弯腰拾起散落在织花氍毹上的瓷盏碎片,默默收进衣袖的内袋,由着自己的天子发脾气。
陛下收声。内侍长出言提醒道,当心隔墙有耳。
皇帝面露疲色,刚过而立之年的面庞上苍白无比,甚至比当年的灵帝还要老态。只是几年,他甚至还没座过那龙椅几回,鬓边就已然生了白发。
他对着架台上的铜镜,看到自己满是忧虑和愤怒的脸,觉得无比陌生。曾几何时,他不过也是翩翩青年,丰神俊朗、眉眼€€丽,转瞬却以令人惊叹的速度衰老下去。
他父皇灵帝即位之初,曾受外戚擅权之苦,后来被流放的栗氏一族沉冤得雪,返回京城,协助先帝雷厉风行地将太皇太后母家几位将军的兵权一举夺取,从而开创了之后十余年栗氏一手遮天的朝野局面。
后来他用了和自己父皇同样的手段,拿到了曾经所有皇子都心念垂涎的皇位,然而栗氏还是在,并且比从前更碍眼了。他日日夜夜都恨不得彻底拔掉这个眼中钉,好守住那金銮殿中唯一九五之尊的位置。
朕的皇权……皇帝伸手抚摸着桌上的玉玺,目光里热切又怨恨,这是朕好容易得来的皇位和传国玉玺,朕是这天下唯一的君,他栗苍算什么东西?当年凌驾朕的父皇之上,如今还要处处欺辱朕。
陛下,先帝在时也曾苦苦寻求中兴之道,奈何天不假年,星驾之时也是心系匡扶皇室。内侍长道,陛下如今在朝中徐徐图之,却也难撼动那栗氏。
皇帝望着他,说道:朕还有丞相,先帝将他留给朕,是朕唯一可以相信的人。先帝不算圣主,当年差点棋差一着,将万里江山托付给无用之人,若非朕,这江山到如今怕是早就更名改姓了。
内侍长面色凝重,摇了摇头道:陛下可知,如今丞相在朝中声望日盛,恩威并立,朝廷青年才俊大多心向往之。而陛下如今即位已有数年,龙体缠绵病榻,却只有一幼子尚在襁褓中,若他日……有所不测,若要朝臣择一人为摄政王,陛下认为此人最有可能是谁?
是……皇帝一怔,迟疑道,褚阳公?燕幽侯?还是……丞相?
栗氏僭越,人人得见,若以摄政王自居,即便他们盘踞朝野多年,怕是也不能服众。内侍长道,但丞相是先帝当年亲自挑选的探花郎,论威望与正统,或许要比栗氏任何一人都合适。
皇帝闻言低下了头,冷彻的目光随着明灭的烛火跃动,无悲无喜。
丞相这些年与燕幽侯密切无比,朕也听闻了。并且在朝堂之上,燕幽侯也处处袒护丞相,全然不顾忌。皇帝说道,窃国之人,并非只会有一个。
陛下不必疑心丞相与燕幽侯联手把持朝政,毕竟自先帝时,奴才便跟随师父身边。平日里丞相一言一行、所做所想,奴才虽不比师父那样洞若观火,却也能窥得三分。内侍长又说,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,即便丞相一片忠心天地可鉴,也抵不过栗氏之势甚嚣尘上。
你说得对。皇帝抬眸,点了点头,去丞相府传旨,宣丞相入宫。
作者有话说:
快要接近尾声了,最晚下个月月初能完结吧。
最近发现一部叫狂飙的剧,怎么可以这么有魔力啊,我洗完澡擦头发坐那看了三分钟就爱上了,从主角到配角都演得太好了,我要抽空补完……
第55章 黑白
暖阁中点了足量的炭火,熏得罗汉床的木脚都有些发烫。内侍长端了两杯热气氤氲的茶盏,轻轻落在皇帝和方棠手边。
啪嗒一声,黑棋落子,皇帝微笑着收回了手,打吃。
方棠看了眼棋盘,无奈地摇了摇头,道:满盘皆输,今日局局为负,臣是毫无胜算了。
丞相不必过谦,听闻从前在栗府时,你就杀遍满府上下无敌手,连栗延臻和栗苍都不是你的对手。皇帝拢起衣袖,说道,朕是先手,先前下得险之又险,若非丞相有意相让,朕也不会赢得如此痛快。
方棠微微欠身,道:陛下过誉了,臣棋艺平平,侥幸赢过几次也是凭运气罢了。
谁说运气无用?皇帝指尖反复把玩着一枚黑子,状似漫不经心道,当年朕的先祖打天下时,凭的也不过是一身气运。天下纷争不断、枭雄并起,盛世之治转瞬而逝,谁又知谁今日能高居明堂,明日依旧能稳坐九五呢?
方棠正在瓷盅中轻捻棋子的手指微微僵了一下,他知道皇帝此刻正在看着他,因而他并没有抬头,暗自沉稳着心神,尽力不让皇帝看出自己片刻的心神不宁。
栗氏平定西北有功,日后论功行赏,朕必不会吝啬。皇帝接着道,只是眼下褚阳公与燕幽侯尚在西北未归,只有临碣侯在京中,朕若是要赏,主功却不在,倒是左右不便。
方棠主动起身,到皇帝面前弯下腰,十分恭肃地说:陛下,臣知褚阳公父子征战有功,可先帝在时,他父子三人已是封无可封、位极人臣了,若再要加官进爵,怕是有震主之嫌。臣虽不才,但斗胆向陛下请一道旨,请只封褚阳公父子土地金银、车马仆从,莫要再加封官爵了。
哦?皇帝丢下手中的棋子,将满盘棋打得散乱,丞相不是一向讲求赏罚分明的么?今日怎的要求朕不要加封有功之臣?朕深觉不妥,若有功不赏、有过不罚,便难以安朝野、服人心,亦有损人君圣主之道。
陛下……
方棠觉得自己声音开始发颤,出了一身冷汗,但还是坚持说下去:栗氏不能再封了,古来人臣若往上越过君主,便是悖逆人伦,栗氏也断断不敢居功而有此心。
丞相怎就知道栗氏无此心呢?
一枚棋子重重落在瓷盅里,方棠一惊,抬眼看着皇帝。只见座上天子脸色已然是阴恻沉沉,氤氲着杀伐果决的狠厉。
丞相所言极有道理。皇帝勾起嘴角,微笑道,若栗氏一心忠于我大渠,便必然不会在意官爵封赏。丞相今日回去,尽快替朕拟一道旨意,让褚阳公燕幽侯尽快回京,连同临碣侯手下兵马一并先交予殿前都指挥使掌管,朕要一睹西北虎狼骁骑营的风貌。
陛下的意思是……方棠瞳孔微张,愕然道。
不过半晌他便转换了神色,顺从地俯首道:臣明白了,臣先告退。
皇帝将目光重新移回棋盘上,摆了摆手。
方棠走出昭明殿时,婵松一个人在外面等着。料峭春寒的凉意还未散尽,他迈出殿门的那刻,眼前忽然眩晕了一下,踉跄几步,好在被婵松及时扶住。
少爷,没事吧?婵松担忧道。
方棠摇了摇头,松开婵松的手,慢慢走下殿前的汉白玉石阶。
婵松,他开口,声音沙哑,陛下是要夺栗家的权,你可看出来了?
婵松点头:奴婢明白。
方棠又长叹道:夺权……若栗家交了权,他还能活吗。
不是询问,亦不是猜测,而是忧虑。他回过头,迎着春日里暖融的日光,看向闪耀着金箔光华的大殿顶端。
那大殿之上的盘龙,终于要动了。
暖阁中,皇帝一人仍在对弈。他看着棋盘上乱作一团的黑白子,缓缓将黑子放在空缺的天元之位。
方才丞相出去时,是不是咳了两声?他问道。
内侍长点点头:奴才也听到了。
皇帝嗯了一声,又道:拿朕明日要朱批发回西北的折子来。既然丞相抱恙,那燕幽侯毕竟与他伉俪情深,合该是要知道的。
是,陛下。
€€
栗延臻跳下马,匆匆走到府门前。闻修宁正迎上来,对他道:少公子,少夫人不在府上,前日就回丞相府住着了,这会儿应该在宫里。
这些天少夫人常往宫里去?栗延臻皱眉道,是陛下传召?
闻修宁点头:是,陛下每每令贴身内侍出宫传召,旁人不得近前。不上朝时,少夫人总是晨起入宫,傍晚才回相府。
栗延臻沉思片刻,将马缰绳交给闻修宁,说道:我此次回京是替兄长留驻,他此前便已出城,带了七万兵马。我原本要先去看少夫人,但父亲要我整顿大营,必得待安顿好四大营的军士之后再做其他。若少夫人回来,你须与他说清楚。
少公子放心,属下一定照办。
栗延臻换了匹战马便立时出城,四大营就在城外驻扎,京中还有栗氏本家驻守的亲兵,如此内外一应和,即便是天降神兵也难以撼动栗氏分毫。
这便是栗苍一向讲究的平衡与掣肘,他知道天子心中所想,故而兵权在握,从不懈怠。
只是直到他傍晚回府,也没见方棠的影子。平日他收兵回京,方棠必定是早就在城门外等着了,即便当时无暇相迎,之后也一定会来见他。
少夫人未曾来过?栗延臻愣道。
闻修宁神色有些为难:我去的时候碰上婵松出来买东西,她说少夫人从宫里回来便直接回了丞相府,并没提少公子回京的事……
我先前在家书中已经告知他,他不会不知道。栗延臻有些迟疑道,陛下提到他身子抱恙,可好些了?
闻修宁摇头:属下不知,婵松姑娘也不曾提起您与少夫人相见之事。
栗延臻沉默了许久,回想之前方棠的家书中是否有什么异样之处,却一无所获。
他让闻修宁先下去,自己明日再去看方棠。
深夜的栗府灯火阑珊,后院的虫鸣被微风吹散,远近恍惚。栗延臻的书房还亮着烛火,他靠在书案后,正挑灯看着一月前方棠给他去的家书。
随家书一起寄到西北的,还有一幅方棠亲手写的字,上书何当共剪西窗烛,却话巴山夜雨时,写得认真,笔画遒劲飘逸,落笔时心中似乎有怅然和喜悦交杂。栗延臻再不懂金石字画,却也一眼看得出来。
方棠很是思念他,这一点确信无疑。
栗延臻默默看了半个时辰,觉得眼眶困得发酸,才熄了灯就寝。
第二日他早起就去了丞相府,门童却说方棠不在,一早又入宫了,而且没有任何口信留下。
栗延臻难得没有追去宫里,使尽浑身不顾及脸皮的解数哄好方棠。然而这一次方棠异常的躲闪与逃避,让他隐约意识到事情的不对。
€€€€方棠眼下正面临的事端,绝非小可。
皇宫 书阁
方棠一手挈着灯盏,另一手翻开有些受潮了的书页,再空出手去誊抄。
他这几日在宫中避世,专心修撰文典史书、誊写古本,外面的恭迎奉承、你来我往都被他拒之于外。除去要紧事务与皇帝传召,其余一概不见。
婵松给他端来一杯茶,轻轻放到桌上:少爷,喝些水吧,你一天也没喝水了。
方棠正写到《公羊传》中僖公十九年的部分,笔锋落得很慢,口中缓缓念着:……梁亡,此未有伐者。其言梁亡何?自亡也。其自亡奈何?鱼烂而亡也。
婵松听不懂什么意思,只得睁大眼睛看着他。
方棠忽然放下笔,看着纸上渐渐晕开的墨团,眼眶不知为何有些干涩:我不知道要怎么办。
少爷?
方棠却并不是在对婵松说话,接着自言自语道:我说了又作什么数?原本我也是不想做这个丞相的,很多事情我从来都不想做。
少爷,您若是心情不好,怎么不见见少将军?婵松忧心忡忡道,少将军回来几日了,您见都不见。
方棠摇摇头,无力道:我现在不知道如何见他,婵松,你先出去吧,替我守着,不准人进来,我要静一静。
婵松也不再说什么,从小到大她和青槐、望柳三人最为了解方棠的脾气秉性,倔得很,且爱钻牛角尖。如今三人已然只剩下了两人,望柳在府中主事打理,能时刻陪在方棠身边的人就只有她。
方棠听见身后沉重的桐木门被关上,慢慢伏到桌上,望着跃动的灯烛,眼热心酸。
他想栗延臻,原本听闻对方回京那日他就想去见的,可是见了也不知说什么。他怕自己一看到栗延臻,就想起暖阁中氤氲€€€€的沉沉香屑、棋盘上退无可退的白子。
以及天子悲愤威严的命令。
这些他都要承受,可他实在受不住。
过了许久,桐木门忽然被人重新打开。方棠以为是婵松,刚要问话,就听到门复又关上,接着便是急匆匆大步靠近的脚步声。
他一怔,立刻回过头去。
栗延臻沉着脸,径直朝他走了过来。
二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