君有疾否 第70章
苏府。
你让我进去,我就说一句话就出来行不行?杜越死死拧着眉头,冲着张开手挡在自己面前的人讨价还价。
苏白坚决地摇头,不行。
哎苏白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呢,他探头去看苏白身后祠堂紧闭的门,不是我说,从昨天到现在,那里面什么动静都没有,你就不怕我表哥在里面饿晕了?你让我去看一眼,看完我就出来!
公子说了不让人打扰。
我不打扰,我闭着嘴,就看看。杜越道,他不吃不喝的在里面,我不放心,看到表哥没事我就立马出来。
苏白满是纠结地扭头看了眼毫无动静的祠堂,又对上一脸急切的小少爷,还是摇了摇头,不行,公子说过不准进。
靠。杜越忍不住低骂了声,心力交瘁地坐在一旁横栏上。
他在秦昭那儿知道了消息就赶紧跑了过来,结果还没摸到祠堂的门就被拦了下来,本想着等到表哥出来再跟他聊聊也行,可是直到现在都没见苏世誉有要出来的样子,苏家的侍卫和苏白也拦着不让硬闯,他只能满心焦躁地继续等。
突然有急促的脚步声和谈话声近了,杜越探头看去,管家苏毅正快步拦着一个男人,大人请留步,公子有令不准打扰,有什么话过后我会帮您转达,还望您能见谅。
我好不容易才能从府里出来,就是为了见苏大人一面,你不能让我白白回去吧?陆仕拉开他的手,事态紧急,想必苏大人也不会怪罪的。
苏毅再度拦下了他,我能理解大人您的心情,可我们这些属下都是遵从命令行事,也请您谅解。
这都什么时候了!陆仕急道,那个楚太尉已经谋逆篡位了,苏大人在里面只怕还全然不知,时局紧迫,不容耽搁啊!
……楚太尉已经谋逆篡位了?杜越愣愣地重复了一声。苏白神情也是一僵。
苏毅叹了口气,目光深沉地望了眼祠堂,公子会将自己关在祠堂中,必然是为了什么而困惑,在没想通之前,大人即便是见到了公子,恐怕也无济于事。
陆仕看着他,你这是什么意思?
苏毅还没答话,一个侍从慌张不已地跑了上来,对陆仕道:大人,咱们赶快回府吧,万一被监视的人发现就不好了!
出什么事了?
宫城外面死人了!
是兵部侍郎许寅的独子许桐,他煽动了一群在京等着应试的考生闹事反抗,在身上泼满了火油后想往宫城里冲,虽然大多数临阵害怕趁着混乱逃了,但许桐和几个考生还是自焚了,冲撞中也烧伤了不少禁卫,现在京城震动,都在议论这件事。秦昭面色凝重。
反抗?楚明允冷笑,反抗我谋逆篡位?
那群人是这么宣称的,但许桐应该恨的是师哥杀了他爹。
他爹做了那么久的孽,早就该死了。
但现在毕竟闹出了乱子,秦昭担忧道,该怎么办?
楚明允神情淡漠,你刚才说,闹事的大多数人都跑了?
是。
楚明允不带情绪地笑了声,那就把他们全抓回来,杀。
秦昭一愣,师哥,那些都是应试的考生……
什么身份都无所谓,既然他们想死,那就让他们死。楚明允打断他。
秦昭迟疑着,可这恐怕不太好……
何况分田令诏命刚刚颁布下去,豪强贵族们反应激烈,联合起来抗旨不遵,楚明允才下令处斩了一批为首者。
楚明允忽然侧头看他,听不出语气地问道:师弟,你也想要违抗了吗?
秦昭心头一颤,沉默着摇了摇头。
暴雨过后的天色还未明朗,阴晦得如珠灰色软纱般笼罩住了长安城,凝滞气息仿佛也沉沉地压了下来。茶楼里交谈的声音不约而同压低了许多,生怕会被谁听了去似的。
宫城那边到底怎么了,我看都封街了,真有人自焚了吗?声音虽低,却是压不住的好奇。
那还能有假?死了好几个人呢,我亲眼看见的,惨得很,个个都烧的跟焦炭一样,轻轻一碰,胳膊都掉下来了,里面裂开的肉还是红的!
许多人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气,忙叫他别说了。
又有人道:烧死的人里不是有兵部侍郎许寅的儿子吗?唉,这家也真惨,老子在早朝上被杀了,儿子又死在了宫门口。
可不是,听说是正上着朝,就被一剑给捅穿了,指不定有多吓人呢。那楚太尉之前就是个什么性子,现在篡了位,不就是想怎么杀就怎么杀?
角落里的一个青年瑟缩着听他们谈论,闻言捧着茶的手禁不住打颤,把头埋得更深了。
谁能想到朝廷会出这种事,真是,这下他可是痛快了,有权有势的杀,自己人也杀,那咱们这些平头百姓的命不就更不值钱了?说话的人恨得咬牙,真是老天瞎了眼,这种人当了皇帝,还能有好日子过吗!
旁边的人慌忙一把捂住他的嘴,压着声音急喝:祖宗啊,不想死你还这么大声!
这时一队黑甲禁卫闯了进来,茶楼里顿时死寂一片,所有人都垂头喝茶,噤若寒蝉。
为首的禁卫扫视一周,抬手一指,两个禁卫立即把角落里那个青年揪了出来,头领扭头对照了画像,就是他。
青年在禁卫手中奋力挣扎着,失声惊叫:你们干什么?!放开我,放开我!我犯了什么罪,你们要对我做什么?!
头领挥手命人拖他出去,奉陛下之命,缉拿所有宫城之乱涉案者。
杀!
执令不为者,杀。
聚众反抗者,杀。
累有罪行者,杀。
杀。
杀。
杀。
所有人都说,那个男人在坐上皇位时就失去了理智,变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疯子。
廿一日,西陵王李承化起义,匈奴可汗借兵相助,以诛逆贼,还正统之名,举兵奔袭长安,诸州郡开城相迎,一日千里。
第八十六章
书案上的笔砚茶盏哗啦一声全摔在了地上,在刺耳爆响中浓墨飞泼,碎片迸溅,满地狼藉。
楚明允眼神狠戾,收紧的手指微微作响,开城迎接,他一字字咬在齿间,那可是匈奴的兵!李承化疯了,其他人也全都跟着疯了不成?
他冷冷笑了,难怪李承化没干脆毒死李延贞,原来是在等我弑君,他就更能名正言顺地恢复正统自己坐上这个位置了。
周奕接到消息后就在做准备了,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交战了。秦昭站在一旁,向来没表情的脸上隐隐透出了忧虑,京中被打压的势力也骚动了起来,李承化如果真打到长安来,恐怕还会出内乱。
楚明允蹙眉没应声。
秦昭沉默半晌,道:师哥,这两天死了太多人了。
是他们自己找死。
可是……
难道要我为了所谓的安稳局势,去拉拢安抚那些权贵,跟他们妥协把诏命全收回来,维持原样,放任他们为所欲为当作什么都没发生?楚明允瞧了过来,那我跟李延贞还有什么差别?
秦昭叹了口气,低声道:师哥,现在外面所有人都恨透了你,你做的这些,根本没人理解……
我不需要谁理解。楚明允猛地断了他的话,眉目间尽染冷意,那些人懂什么?他目光又挪回到案角的传国玉玺上,慢慢地笑了出声,昏君、庸君、暴君?他伸手抓过玉玺,低眼打量,那些贪官污吏哪个不是作恶多端曾被千夫所指,怎么现在我杀了他们,世人倒是觉得他们可怜了,反而要骂我暴虐无常摧残党羽?稍抬腕将玉玺举起,那些阴狠不屑最终压成一声嘲弄至极的冷笑,这世道——究竟是怎么了?
秦昭下意识要扑上前护住玉玺,却又在瞬间止住身形将自己钉在了原地。
这点微小动作没逃过楚明允的眼,他瞥向秦昭,慌什么?我还没打算摔了它。话罢将玉玺放回了案上,楚明允顿了顿,忽然问道:他怎么样了?
秦昭愣了一下,才反应过来问的是谁,苏世誉还没从祠堂里出来,没什么动静,不过影卫回报,看到刑部尚书陆仕去了苏府一趟。
楚明允眸光微动,垂下眼去没再开口。
一坛酒被重重地搁在了桌上,杜越将苏白按在凳子上坐下,来来来,一醉解千愁!
苏白不自在地往外看了看,就想站起身,小少爷,要不您还是找别人吧。
杜越瞪大了眼,干嘛,看不起我不想陪我?
当然不是,苏白摇摇头,我酒量不行,我爹不让我喝。
杜越露出了笑容,压着他肩膀再度把他按住,那就更应该多喝几杯了。
可是我还得……
可是什么可是,杜越不由分说地倒了两杯酒,塞到他手里,祠堂用得着你一直盯着吗,你爹怕什么,他凶你有我替你顶着!
苏白为难地看了他一会儿,见他大有一副不喝不罢休的架势,只好道:那、那好吧。
杜越满意地笑了。他就不信灌倒了苏白,祠堂门口剩下的那两个侍卫还敢拦他,虽然自己也是个一杯倒,但他早在自己的酒杯里涂了层解酒药,酒喝下去就跟白水没差了,顶多也就觉得喝撑了点。
果然两三杯下肚,苏白脸上泛起了红,迷迷糊糊地趴在桌上。杜越瞅了片刻,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,哎,苏白,你看这是几?
苏白眯着眼仔细地辨认着,摇了摇头,不、看不清……
杜越放下酒杯,起身正想溜走,苏白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,杜越一个激灵扭头看去,只见苏白仍是醉意沉沉的模样,神情却无端显得有些纠结低落,嘟嘟囔囔地在说着什么。杜越松了口气,正要掰开他的手,低头的瞬间蓦然听清了苏白的话:
……小少爷,您……您说,楚太尉会不会杀了公子啊……
杜越一愣,错愕地站了半晌,喃喃道:不会吧,虽然说他真要当皇帝肯定是要防着我表哥,但是他不是挺喜欢我表哥的吗,不会下杀手的吧……
苏白也不知听没听到他的话,仍在絮絮道:万一楚太尉生气了怎么办,说不定他心里还在怨公子,觉得公子骗了他,可是公子真的没骗他,我从来没见过公子对谁那样好过,怎么可能是假的……
公子就是什么都藏在心里,什么都不告诉别人,明明心里难过,还说没什么,说楚太尉如果死了,大不了就等天下太平了还他一条命……
你说什么?杜越一把抓住他,这是我表哥亲口说的话?那他……岂不是对姓楚的也……
后面的话难以为继,他松开了迷茫看过来的苏白,捂着头道:要这么说的话,我表哥对姓楚的不是没意思,那个玉佩姓楚的其实也还留着,那我之前跑去告状……不就是闯祸了?
越想越是心乱如麻,杜越哀嚎一声,顾不得跟苏白说一声,拔腿就往外跑。他出了苏府便急忙往太尉府跑去,全然不知错过了与苏世誉见面的时机。
祠堂里静悄悄的,窗外树上的新叶在风中震颤发声,微风擦过窗棱有细细的轻响,日影投入落在了地上,一寸一寸地偏斜。
苏世誉默然跪在牌位下,久久地沉浸于思绪中,好似感觉不到疲累一般。
一声清越鸟鸣响了起来,苏世誉缓缓地眨了眨眼,稍侧头看了过去。一只蓝尾修长的雀落在窗上,嗒嗒地在木窗上蹦了几下,乌黑的眼珠转了过来,像是在窥探打量着这个静默的人,他静静地看过去,那只雀抖了抖翅膀,忽地扭身飞远了,他的视线也随之远去,将灰白苍穹纳入了视野,漫无目的地又落下,却陡然愣住了。
透过祠堂的窗能看得见池塘窄窄的一角,下人早已按照吩咐将池塘清理一空了,然而就在空荡荡的满池绿波里,竟有一株红莲紧贴着池边挣扎着生长了起来,也许是被疏忽遗漏了,在并不适宜的水土里,不合时地提前绽放了,那样细瘦,却称得上挺拔地昂首,亭亭半开着的一支莲。
苏世誉眼神渐渐清明,宛若从茫然不定的梦中苏醒,却怔怔地盯着那支红莲,移不开视线。
在天地间晦冷光影中,那一点红,竟如心头血一般的殷红。几乎要灼烫了目光。
他身侧的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了起来,随即攥紧了,苏世誉深深地闭上了眼,良久良久,终于苦笑出声。
怎么回事?苏毅站在祠堂前,问值守的侍卫,苏白人呢,怎么不见了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