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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在世界很大,总有想法不流俗的人户。
金陵城南,信府街,有一户姓吴的富商,祖上是洪武时期的高官,近三代弃政从商,生意做得风生水起。吴家长公子,相貌不俗,年近三十,一直未婚(据说因学业所误)。
就是这样一个出众人物,不知怎的,一心爱慕晏然,他不畏流言,重金礼聘,可惜天不遂人愿,他的一朝归天,让晏然再一次成为街头热议人物。
吴女婿死了大半年,然儿现在被人戳脊梁骨,说她命硬克夫,人言可畏,这么下去,以后想再找吴家那样的富户,可难了……晏承恩一边长吁短叹,一边用脚趾勾着王氏的小腿。
王氏佯睡不成,只好强撑睡眼,哈欠连天道:难什么难?这世上,不是富人,就是穷人,只要咱闺女把眼光放低些,街上大把儿郎可以选,再者说,老爷何时见过漂亮的女子嫁不出?她非常确定,就算死了三个丈夫的寡妇,只要长得好看,就不愁嫁!这是她的经验。
王氏的话,对毫无心机的晏承恩来说,如同定心丸。
窗外月光如水,隋家小妇的歌声洋洋盈耳,王氏欠起半身,搂着男人的胳膊,安慰道:术士说,然儿命局不旺,享不得大富大贵,吴家这门婚事,就是铁证,所以,老爷也不要过于忧心。
晏承恩拈着青须,说不忧心,是不可能的,但听到命局二字后,他心中一动,抬手挠起眉心。
他向王氏讲起一件事。
上月,在张员外家的寿宴,他结识一个姓庾的高人,那人自称颍川庾氏后人,精通河洛五行和紫微斗数 。高人对他讲,命数虽由天定,但老天爷只管前后两件事,一是生时,一是死期,二者皆记在生死簿中,谁也改不了,至于中间那段过得如何,由人自个儿发挥,老天爷压根儿就没空管。
晏承恩说:照此推论,二丫头这辈子,是富贵还是贫贱,现在盖棺定论,为时尚早。
王氏像看怪物似的看着晏承恩,不屑一顾道:哪里来的骗子,胡说八道!中间这段,自然有文昌星君、福禄寿星、月下老人、送子观音来负责,岂是人自个儿能控制的?
这番驳辞,竟让晏承恩无言以对,他立刻认为媳妇说的话,比高人还高。
王氏打着哈欠,在晏承恩崇拜的眼神下,她决定说出自己的如意算盘,然儿的婚事,我已有了妥筹之计,她性子桀骜,不同大闺女晴儿温顺,日后给她配个小门小户,有咱晏家做后盾,她也不至于嫁过去受气,咱做爹娘的,不求孩子大富大贵,只愿她安安稳稳过完这辈子,不是吗?
晏承恩紧锁眉头,点头道:是是是,可还是要选家境殷实的,这可是一辈子的事。
以她现在处境,有人愿意娶,咱家就烧高香了!哪还顾上那么多!王氏有些不高兴,嫁不出去,烂在家里,才是她最担心的,这就像是隔夜菜,给钱就卖,哪还有心思要高价钱。
夫人这话,忒刻薄,好歹她也是你我亲骨肉。晏承恩埋怨道。
正因为是亲骨肉,我才这么说,王氏乜眼打量晏承恩,心里委屈,夫妻二十载,这个男人还是不懂她。
她忍着委屈,将头探出绡金罗帐,伸手灭去灯烛,哈欠连天道:一个二嫁妇,还有得挑吗?再说,你教了她一身好武艺,嫁谁家,也不会吃亏!
就因为会武艺,才麻烦,娶媳妇又不是请镖师!晏承恩对王氏的态度很失望,同时,他也懊悔往日只顾贪图享乐,未对孩子尽心照料。
他抬手狠狠地揉太阳穴,最近的糟心事,让他新添头疼的毛病。
窗外歌声依旧......
月儿弯弯照几州?
几家欢乐几家愁。
几家夫妇同罗帐?
几家女儿无人求。
鸡鸣枕上,天空泛起鱼肚白,院里陆续响起仆妇打扫声,晏承恩一骨碌爬起床,洗漱未顾,就唤人去鼎香楼,送晏然最爱吃的来。
鼎香楼是晏家产业,金陵城最有名的酒肆之一。
酒肆与晏宅北墙相连,从北角门进来,穿廊度院,走百十来步,即可在园子西隅一角的小梅林中,看见一间青砖瓦房,房上匾额:无有斋。
无有斋的陈设与王氏的玉烟阁,可谓一天一地,若非亲眼所见,很难想象这是晏家二小姐的闺房,房内铺排器皿,皆是晏家历年淘汰闲置物——倭漆盘子,焗补过的花樽,缺了隔板的书架,丢了穗子的风灯,晏家各个时期的杂货汇集于此,误打误撞,形成独特审美效果,类似明人喜爱的水田衣。
小丫头绮云,素性活泼,见二小姐醒了,一面脚步轻快地去备热水,一面撅着小嘴,哼起小曲,昨晚隔壁的歌声伴她入梦,以至于此刻,她满脑子都月儿弯弯的曲调。', '。'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