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旋地转。像是过了许久,又好像只有一刹,他们眼前闪过光亮,随后脚踩上了柔软的草地,抵达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。凡界此时正是阳春三月,草木葳蕤,流水潺潺。楚明姣拨开宋玢,这位将山海界全员救出来的大功臣,此时此刻,像是完全泄力一样,随便靠在就近的一棵抽枝杨柳上,因为颓然和某种难以言说的压力,肩膀都耷拉下去。一双漂亮的杏眼直勾勾地看着他,她气息不稳,声音说不出是因为劫后余生,还是因为有了某种猜想后的后怕,显得有点颤,唇上都咬出齿痕:究竟,什么意思啊。第76章垂柳的深色阴影中,宋玢没有立刻说话,事实上,自打他知道这件事,已经在脑子里想过了无数次,该怎么和楚明姣说。怎么说,都显得残忍。楚明姣很快有了自己的推测,她盯着他,声音轻得像是呓语,不知是在向他求证,还是说给自己听:你和天青画自作主张,将他关在了里面……不。她摇摇头,自我否认了:你做不出来这种事。天青画也没有那样的本事。宋玢霎时不知道该不该苦笑着感动于她这么信任自己。那么。她隐隐有了猜测,一动不动地看向宋玢,吐出几个字:他是自己留下的。四周,云流凝滞,春风皆静。这样的推测出来,楚明姣甚至能听到血液在身体里逆向流动的声音。深潭就要沸腾了,江承函一个人留在里面,是怎么个意思,他想做什么。他不是最反对山海界抗击深潭吗,他不是将凡界臣民看得比什么都重吗,他不是想用山海界的血脉封死深潭为凡界拖延时间吗,那他为什么让天青画把他们都传出来。整件事情,从头到尾,通通不能深想。楚明姣看着宋玢,张了张唇:你说话啊。这时候,苏韫玉与楚南浔等人也过来了,宋玢面对这么多双眼睛,握了握拳,半晌,哑声承认:对。楚明姣愣住了。天青画实在看不下去,它蹦出来,简单直白地告知:深潭里关着的也是神灵,神灵只有神灵可以击溃,江承函之前被监察之力控制,又被前任祭司自作主张坑了一把,兜兜转转,才成了今日这种局面。它停了停,自以为要捡点好话说,于是扬了扬轴面:——好了,现在三界危机消除,后顾无忧,你们得救了。这是好事。话才说完,就直接被宋玢面无表情地整个卷了回去。楚明姣浑然不理那句好事,她揪住话柄:什么叫被监察之力控制?我之前问天青画,它说没有什么可以压制神灵。不论是五世家浩如烟海的书册孤本,还是活了无数年的神物,祖物,它们一个个言之凿凿,说神灵拥有着最高的权限,没有什么能控制左右。他做的事,一定是自己想做的事。天青画想想自己昔日撂下的斩钉截铁的回答,觉得还是有必要补充一下:一般来说,没有意外的话,确实是如此。楚明姣眼珠缓慢转了转,她不蠢,当端倪一点点摆在自己面前的时候,总能抽丝剥茧往回溯源出真相,可她现在静不下心来,她看着宋玢,语气听起来冷静得不行:别藏着掖着了,现在不是玩捉迷藏的时候,你知道什么,都告诉我。究竟是哪一步,导致了那个不一般。宋玢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,轻轻出了一口气,因为情绪波动大,声音反而轻了:明姣,当年楚南浔填潭,你喝得烂醉如泥,抓着我们的手臂问,怎么不是你呢。对啊。怎么不选你呢。楚明姣蓦的睁大了眼睛,无意识地动了动唇,眼前炸开一蓬又一蓬骤烈的焰火,这焰火炸得她屏着呼吸,连着往后踉跄了两三步。她第一时间往手指上摸索,什么都没摸到,灵戒被她安排好分给身边人了。突然想到什么,指腹落在眉心上,碾了碾,一个绚烂的金色蝶印缓缓现出身形。察觉到她的心绪,蝶印化为圣蝶,振翅停落在她指尖,托曳出灿烂的深金色流光。它对她很是亲近,一如既往的亲近。宋玢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,见此情状,率先一口气将话提前说了:当日,我们查到,神灵与我们不同,他有本体,你为掩护流霜箭矢的事,说从没听说过这种说法。神灵确实有本体之躯。宋玢指了指她指尖凝出的圣蝶,一字一句道:这就是江承函一半的本体。话说到这个份上,剩下的也没什么不好说的,他将其中的原委都仔细说了一遍。……他知道我们一定会有所行动,他想做的事,我们也同样会去做,所以一直以来,都想着忍一忍,他和监察之力那一战可免。直到,他看见本命剑在自己面前碎裂了。四下俱静,只能听见一片疾缓不一的呼吸声。宋玢以为楚明姣会哭,嚎啕大哭,却见她只是紧紧地捏着自己的袖片,一双眼睛睁得大极了,眼尾倒确实是红了,但像是竭力控制住了,愣是没叫眼泪落下来。楚明姣被圣蝶停过的那根手指都麻了,她来不及震惊,悲伤与手足无措地流眼泪,在所有人都沉寂不语,没想到最后竟是这般发展的时候,她最先出声:你的意思是,在神诞月到来前的这一大段时间,他只是陷入沉眠了,并不是死亡。宋玢摁了摁眉心:对,他是这么说的。距离神诞日,还有多少天?二十四天。楚明姣点点头,又看向天青画,声线有一瞬没有控制好,出现了颤意:天青画能将我们都传出来,也有办法再将人传进去吧?既然其他人对深潭没有作用,那让我进去,我一个人进去,行吗?宋玢眉头皱成川字,他不是个心硬的人,但这一刻,却只能不顾人之常情,态度强硬地摇头。他抓着楚明姣的肩头,低声说:明姣,我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心情,但你冷静下来,你听我说。江承函做这一切,是为苍生,也为你,他不想你死,从始至终,都要你好好的活着。你现在进去,他所做的一切都付诸流水,没有意义了。这时候,四十八仙门的人闻风而来,他们不明内里,只知道现在大概是要和深潭决战了,周沅和白凛两人为首,带着一群白头发白胡须的老者赶过来,急匆匆地问:现在是什么情况?我们四十八仙门先来了一批化月境修士,后面还有一批,都是可以参战的。也算是下了血本了。楚明姣站在原地,跟没有听到一样。苏辰伸手将这群人拦下,带到一边去安排了。天青画被楚明姣看得也有点不是滋味,沉寂一会,还是开口,略不自然地说:小姑娘,你也别看我,受人之托,忠人之事,今日我没法给你开这道门。传送大域一旦开启,除却三界信仰与神灵,无法进出,你现在虽然拥有圣蝶,算半个神灵,但没有神灵该有的战斗力,传送阵不会认你。进去了,也只会让他分心,平添牺牲。你拥有圣蝶,天资又如此出众,之后还有无尽的岁月,大好的前程,何必呢。诚然,天青画说的,都是大实话。楚明姣的神色平静下来。她就站在宋玢跟前,煞白的一张脸,毫无血色,眼角通红,但除此之外,竟再也看不出什么别的情绪,安静得像是一座濒临爆发的火山。我要重修本命剑。她做出决定,说:就在这二十四天里。楚明姣不顾宋玢愕然的神色,转身看向楚南浔,抬眼看他,道:哥哥,我若是失败了,家里的事,还有父亲,都麻烦你照看。楚南浔难得的懵住了,头脑陷入混乱中。他以为自己是卷入此事最深的一个,可方才宋玢那一连串的话,那么多事,每一样都超乎他的认知,他在脑海中理了一段时间,才算真正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。作为一个外人,乍然得知此事,心中都掀起了惊天骇浪,更遑论局中人。她该有多难过,自责与绝望啊。楚南浔认真打量自己的meimei,半晌,哑声道:明姣……哥哥。楚明姣没哭,只是哽声说:二十五年前,江承函为我舍弃了寒霜箭矢,十七年前,他将圣蝶作为礼物给了我。他现在一无所有。现在是他最需要我的时候,我必须走到他身边去。这种时候,问她本命剑碎裂的事为什么不和家人说,根本没有任何意义。楚南浔低眸,仔仔细细看她的脸,弯弯的眉,圆圆的眼,挺翘的鼻脊,好像要将这一幕深深刻在脑海中,最后伸出手,抚了抚她的长发,喉结滚动着,艰难出声:哥哥从前和你说过,你从小很有主见,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,不论何时何地都怀有一颗赤诚之心,这是好事。哥哥不拦你。家里的事,你不必担心,凡界与山海界这边,我们也会请天青画出面,将真相公之于众,大量的信仰之力,或可帮助到你们。楚明姣踮起脚拥抱了他。她说话时,苏韫玉就站在一边。他的眼神十分复杂,自打意识到自己喜欢楚明姣,他认得干脆,说实话,他从不觉得自己的喜欢拿不出手。可此时此刻,即便心比天高,也不得不承认,这份喜欢比起另一个人,确实逊色。扪心自问。他做不到这样。楚明姣能被人这样对待,他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。他拉了下楚明姣的手腕,在她看过来的时候挑了下眉,轻声说:都说本命剑重修,艰难重重,可我相信,我认识的楚明姣,就是样样都能冲在别人前面,次次都能置之死地而后生。也就是在刚才,他才知道,原来能叫他灵识留存的流霜玉,也是江承函特意安排好的。苏韫玉释然扯了扯嘴角,在心里说,不知道也就算了,现在知道了,还敢抱有某种隐晦的心思,那真就是禽兽不如了。从小到大的教养和素质,他做不出来这样的事。去吧。二十四天后,我们等你们出来。宋玢也没有拦,反而是天青画瞪直了眼睛,在他身边乱蹿,大惊小怪地叫:想在二十四天内修成本命剑,这不可能,你也不拦一拦?那也要我能拦得住啊。他看着楚明姣的背影,眯了眯眼睛,瞳仁里闪出一种希望的光泽,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天青画的轴边,说:你瞅瞅她这样,我能拦住吗?宋玢露出这几天第一个笑,他点了点楚明姣,说:你别看她现在落魄了,狼狈了,十三年前,这姑娘可莽得很,天下之大,凶险数不胜数,就没有她和本命剑不敢闯的地方。你瞧着,这次,我赌个奇迹出现。但很快,宋玢的笑就继续不下去了。谁都知道本命剑冲重修很难,但对这个难没有具体的概念,毕竟,谁也没有亲眼看见过。直到楚明姣正式踏上那条路。在凡界,楚明姣没法再花时间找个合适的密室,她就地找了块小山丘,就踏上了重修的路。楚南浔等人为她在四周联手建了道结界,让里面动静与外面完全隔绝,同时将无数道偷窥的视线挡在结界外。谁也不曾想到,本命剑重修,没有弄出什么惊心动魄的剑阵,也不是什么玄而又玄的小世界,而是一根由下而上,悬悬挂在天边的阶梯,阶梯由巨大的青石铺成,一道只够走一人,晾在天地间,现出一种摇摇欲坠的渺然。楚明姣睫毛向上颤动,一眼看到云层尽头,半晌,没什么表情地收回眼神,上了第一道楼阶。她是剑修,剑却在心中,是以现下孑然一身,满袖长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