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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7章 夜会(1 / 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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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芳园中,日头渐渐升起。

金色日光从远处漫渡过来,宛如细碎金砾,细细一层洒满药园。一大片绯色花簇被日色照得泛出薄雾,瑰艳动人。

何秀坐在药园边上的青石上,呆呆看着在花丛中采摘药材的人。

一大片浓重艳色下,女子黯淡的深褐麻衣像药园中那些埋在地下的泥土,沉闷、泥泞、毫不起眼,而她眉眼澄净,弯腰摘下一朵朵艳色的花时,神情专注,动作娴熟,仿佛这样的事情已做过千百遍。

何秀隻觉得自己是在做梦。

红芳絮有毒。

这花艳丽风情如美人,花如其名,枝叶上生长无数粉色细絮,有风吹过时,粉絮铺天盖地如层丝雾,牢牢将人包裹。

然后从鼻尖飞进去,顺着咽喉进入体内,日积月累,毒素蔓延。

单单是这样也就罢了,红芳絮的花香也有毒,闻起来馥郁芬芳的香气会使人浑身无力,在这里呆得久了,行动会逐渐迟缓,渐渐的口鼻流血,若不及时退出歇息,或许会不省人事。

何秀便是如此,进入红芳絮约莫半个时辰便觉天旋地转,所以立刻退到药园边上。她以为刚来药园的陆曈亦是如此,然而已过去一个时辰了,陆曈神色如常,穿梭于整个药园之中,将成熟的红芳絮挑选摘上木车。

何秀有些茫然。

陆曈摘得很快,比在药园呆了三年的何秀快得多,她摘得也很干净,没有浪费枝叶。那些玫粉色的花絮因风淡淡吹了一层在她衣裙上,如在粗布上绣出的浓浓淡淡花,把她眉眼描摹得愈发清晰。

她甚至都没戴面巾。

一个没戴面巾的人,却根本不受红芳园中花絮与香气的影响,行动自如,莫非……何秀心想,这位陆医士没有嗅觉么?

可红芳絮的毒性,难道只要失去嗅觉就能失效?

何秀也不明白,她离开医官院太久,每日都是采摘清洗同样的药材,什么医经药理,早已抛之脑后。

正想着,耳边响起木车车轮碾过泥地的倾轧声,何秀抬头一看,陆曈正把木车往药园边上拉。

木车大半边已经被新鲜的红芳絮堆满,迭成一座小山高,何秀看得瞠目结舌,一时有些结巴:你……你……

我看过册子,陆曈道:足够今日采摘量。

何秀有些不知所措。

如这样的采摘量,放在平日,她要从早做到晚才能完成。纵然她们现在有两个人,可其实这些都是陆曈一人采摘。

陆曈甚至都没有休息过。

陆曈把木车上原本放着的一大张布展开铺在采摘下的红芳絮上,以免花絮飞舞,也遮盖了那些花香。

何秀嗫嚅了一下,小声问:你要不要歇一会儿?见陆曈望过来,她又赶紧解释:以往我都是傍晚才做完,回去得太早,医监会吩咐别的活儿给你……

南药房总是如此,人在这里不是人,是牲口,是拉磨的驴,活着就行。

陆曈想了想,回身走到药园前,找了块石头坐下,道:歇歇吧。

何秀松了口气,又想起什么,从随身包袱里掏出块干饼递给陆曈。

陆曈接过来。

来药园前咱们吃过东西,往日我都是晚上干完活回去吃。一日长,吃两顿会饿,所以带了些干饼。何秀解释。

陆曈点头,咬了一口,饼不大,只有手掌大小,粗粝发涩,难以下咽,里头有股奇怪的苦味。

陆曈怔住:你放了草药?

何秀眼睛一亮:你吃出来了?

她有些高兴:我在里头放了解毒药草,南药房中有时整理药材会剩下一些残枝碎叶,我把能用的挑出来,借了厨房自己做了饼子。红芳絮有毒,药饼吃了虽不能解毒,却能缓解些毒性。她又从包囊里掏出一个,小心翼翼咬下一口,仿佛在品尝珍馐,又望着陆曈不好意思地笑笑:是不怎么好吃,但对身体有益,陆医士多吃点。

陆曈低头看着手里的药饼。

唇间残存着药草的苦味,或许因为何秀舍不得那些残碎的草叶,有的甚至未完全捣碎,但那大概只是些并不怎么珍贵的、甚至有些次等草药,药性已经微乎其微,想要用它解毒,无异痴人说梦。

事实上,大概能缓解毒性也做不到,不过自欺欺人的安慰。

陆曈侧头,何秀吃得很小心,一点饼渣掉在衣裳上,被她小心捻起送入口中,仿佛世间难得美味。

因为吃东西,那张粗糙的面巾便揭了下来,她年纪应当不算小,瞧上去三十五六,五官枯槁蜡黄似张陈旧黄纸,而她眼下那些密密麻麻的斑点则在那张黄纸上添了不少风霜劳碌。

见陆曈盯着自己,何秀有些不自在:怎么了?

陆曈问:你脸上的斑点,是红芳絮导致的吗?

何秀一愣,下意识背过身,不想让陆曈看清自己的脸,但很快,她又意识到这样似乎掩耳盗铃,过了一会儿,慢慢回转脸来,低低嗯了一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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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芳絮有毒,毒香闻久了不仅有性命之忧,还会毁容。她小声道:南药房的医士们没人想来这里。我是因为……

她是因为没有银子,姿容也平庸,更没有背景相熟的人帮忙说话,于是整整几年,红芳絮的采摘都由她完成。

陆曈是第二个。

思及此,何秀也有些好奇,陆曈在药园采摘时似乎不受那些花香影响,她问:平日采摘红芳絮,就算佩戴面巾也会中毒,为何陆医士你安然无恙呢?还有句话何秀没说,陆曈采摘那些红芳絮的模样,看起来很娴熟。

陆曈道:我幼时曾见过这种花,服过解药,或许因为如此,此花花香于我无害。

何秀惊讶:原来如此!又羡慕开口,真好。

没人愿意无缘无故毁容中毒,命不久矣,陆曈生得美丽,那张无暇的脸若是也生出密密麻麻的斑纹,实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。

陆曈垂下眼,默默咬了一口手中粗粝的干饼。

她当然见过红芳絮,只是那时候红芳絮不叫红芳絮,叫恶香果。

芸娘费心弄来恶香果的种子,要她在屋后的田园中栽种,隻为做出一味香料的药材。她每日精心侍弄,那时候落梅峰的红芳絮比眼下这里要茂盛十倍,艳艳的像片晚霞。

她在那里,栽种培育着它们,又将它们一一采下。

寻常毒药影响不了她的身体,园中恶香于她而言只是寻常花香,那些丑陋斑纹不会出现在她脸上,她也不会像何秀一样呆久了就会头晕眼花。

陆曈问:你何时来的南药房,不能离开这里吗?

像是没料到陆曈会问这么个问题,何秀愣了好一会儿,才讷讷回答:我是三年前来的这里,离开……进了南药房的医士,从来没有离开过的。

陆曈微微一怔。

何秀面露苦涩。

南药房平日不收人,何秀低着头道:只有人死了,医士不够就会让人顶补。一般都是医官院中犯错被冷落的医官。我在医官院中很寻常,当时南药房人手不够,就让我顶补上了。

进了南药房的医士,也没有离开的道理。我到这里三年,没有一位医士从这里出去过,除非死了。何秀看向陆曈:她们说你是新进医官使,可是南药房中近来并未死人,医士是够的,新进医官使来这里……陆医士,你是犯下什么错、或是得罪什么人了吗?

何秀问得小心,陆曈没有回答。

在旁人眼里,新进医官使被发配南药房,得罪了人似乎是显而易见的事,就算她不说,其他医士也猜得到。

何秀叹了口气,没有继续追问。

陆曈问:我刚来南药房那日,让我换床的医士是谁?她还记得那位对她颇有敌意的女子。

你说的是梅二娘?

梅二娘,陆曈沉吟一下,梅二娘和朱茂是什么关系?

何秀吓了一跳:你怎么知道?又左右看了看:陆医士千万别往外说!

陆曈点头。

二娘也是个可怜人,何秀叹道:听说当年是不小心损毁了一支药参,被赶到南药房来了。听说她原先在医官院医术很好,又生得年轻漂亮。刚进南药房时,万般不愿,总想着有一日回去。

朱医监哄着她,说能让她回到医官院,所以她才委身朱医监,结果……

结果到如今,她仍未能离开南药房。

陆曈沉默,过了一会儿才道:既然这么些年都如此,她应当已经看出朱茂根本无法让她离开,为何还要与朱茂在一起?

陆曈看得很清楚,自己刚到南药房的那晚,以及第二日朱茂与她说话时梅二娘眼中的敌视都不是错觉。

陆医士,何秀紧紧捏着手中药饼,黯然开口:有时候,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。朱医监哄着梅二娘,梅二娘还有希望活下去,如果他连哄也不愿哄梅二娘,梅二娘才是真的没了指望,会死的。二娘……是自己选择了自欺欺人。

苦日子里,有人选择清醒,有人选择昏昧,或许最后都是同一种结局。

陆医士,我同你说这些,不是想为二娘开脱,何秀嚼了一口饼子,你长得好看,朱医监也许会打你的主意,你不要被他骗了,他不会带你离开南药房的。

何秀看着陆曈,眼中闪过一丝担忧。

陆曈幼时服过解药,所以红芳絮对她无用。这对陆曈来说是好事,因她不必忍受毒素对身体的侵蚀,也不必毁容。但同样,这对她来说也是一种灾难。

一位美貌女子日日在眼皮子底下晃,朱茂如何按捺得住,只怕终究会对陆曈下手。

陆曈看起来如此单薄柔弱,又得罪了医官院的人,该如何在此地自保?

何秀在心底轻轻摇了摇头。

或许,她会成为第二个梅二娘。

……

陆曈与何秀直到傍晚才回到南药房。

托陆曈的福,何秀今日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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采摘完成得很轻松。过去要采摘这样多红芳絮,末了回到宿院时总是浑身发冷,脸色苍白,红芳絮的香毒总要让她难受一整晚。这是头一次,她在推着木车回去的路上甚至觉得轻快。

当然,对陆曈她存着很深的歉意。因为今日的采摘大部分都是陆曈完成,虽然陆曈再三告诉过她,红芳絮不会对自己的身体造成任何影响,但何秀还是觉得过意不去。

因着这点过意不去,何秀便自告奋勇要帮陆曈去药库整理收用药材。何秀道:记名整理还要一会儿,你先去厨房吃点东西。白日的剩饭剩菜会放在药房的厨房,我包里有馒头,你去找点剩菜热热吃。

南药房不同于医官院,医士们的饭菜都在厨房,据何秀说,有时候回来得晚了,只能剩一点冷粥。

何秀盛情难却,陆曈便隻好答应。

厨房离药库还有一段距离,为怕混淆药材,特意修缮得很远。陆曈穿过一片长廊,绕过空地,才找着了厨房。

已是夜里,外头一个人也没有,只有灯笼在院外挂着摇摇晃晃,洒下零星的一点柔光。陆曈推门走了进去,厨房门口放了盏灯笼,陆曈提着这盏灯笼往里走,冷锅冷灶,案板上随手搁着些空碗,不见剩菜影子。

何秀说过,南药房医士们过得清苦,菜色也一般,因每日食量大,到夜里剩的饭菜都不太好,但即便再糟糕,一碗冷粥还是有的。

陆曈的目光落在厨房正中的一口大铁锅上。

铁锅上罩着锅盖,陆曈掀开锅盖。

锅底干净分明,被人仔细清洗过。

没有冷粥、没有馒头,连热水都没有一碗。

陆曈哐的一下搁下锅盖,皱了皱眉。

他们一粒米都没给她剩下来。

……

南药房药库外的长廊下,两个医士正捧着送完药膳的空碗往药库的方向走。

听说红芳园的人回来了,那位神志清醒,好似没多受香毒影响。阿秀倒是对她很照顾,主动帮她整理库房。说话的是其中一名医士。

另一人踢开面前碍路的小石子儿,跟着附和:这才第一日,哪到哪呢。阿秀也是,何苦自找麻烦。说来也不知得罪了什么人,朱大人吩咐下来,我今日见他们要人将厨房里的吃食都拿走了,估计今夜免不了饿肚子。

正说着,被踢开的小石子儿顺着路面滴溜溜向前,滚至一双靴子前陡然停住。

不远处正有人走来。

说话的两位医士抬眸,待看清来人样貌后忙低头行礼:裴殿帅。

眼前是殿前司指挥使裴云暎。

廊庑附近,禁卫常在夜里走动,偶然遇到也是寻常事。这位裴殿帅常在御前行走,院使大人见了也要礼让三分。

年轻人微一点头,脚步未停,从他二人身边走过。

待这人走过,医士才拍拍胸:吓死我了,方才你我谈话应当没有被听见吧?

听见了也没什么,新进医官使而已,裴殿帅又不认识,哪有那个闲工夫管这些琐事。

说的也是……

说话声渐渐远去,裴云暎脚步一停。

不远处就是南药房的宿院大门,院门口两盏昏黄灯笼在夜风中摇曳,让人想起风雪夜中,被李子树枝桠掩映的旧牌匾。

如出一辙的冷寂。

裴云暎静静盯着那点模糊的光。

他办完差从东廊路过,途径药园,闲谈的医士声音实在太吵,让人想不听到也难。

于是倏然记起,那位年轻医女,今日应当是来到南药房的第二日了。

她身负仇恨,冷静决绝,看似理智却疯狂。然而皇城毕竟不是西街,这里等级森严,人与人的距离被一道道官职、身份以及各式各样的规矩礼仪隔开。刚进医官院便被发配到无人问津的南药房,如果不出意外,她一辈子都不可能接近仇人。

恐怕还未復仇,便要老死宫中。

不知她现在可有后悔?或是已经想到别的办法?

正想着,身后突然有人开口:你在干什么?

裴云暎一顿,转过身来。

春夜冷寒,女子一身褐色麻衣,衣裙上沾染不少泥泞灰土,唯有那张脸仍然干净瓷白,眉眼胜过夜色冷峭。

见到是他,陆曈眸中闪过一丝意外,道:裴大人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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